王泮政
如果从吃的角度讲生活,那么一天的日子是从一顿早餐开始的。早餐,在我,却是从一碗葱花面开始的。葱油爆锅,开水煮面,外加一个鸡蛋,十几分钟下来,就是一顿可口的早餐。这不只是多年以来养成的生活习惯,重要的是我爱吃葱花面:它简单、可口、淳香、养胃。还不仅仅如此,端起碗来吃着喷香的葱花面,我便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她——我至敬至爱的大妗子。
比起现在的日常生活,我少年时代的日子真算是缺衣少食。平日里要是能吃上一顿面食,无论是水饺、面条,还是油饼、饽饽,都是天大的享受。一个融融的春日,一大早,我随母亲一起走姥娘家,徒步八里地赶到姥娘家后,我已又累又饿,疲惫不堪。姥姥年事已高,身体不好,招待外甥的任务便由大妗子主动承担了。五十岁左右的大妗子素朴淡雅,干净利索,说话干活一板一眼,有条不紊。她踮着小脚,忙前顾后,用面瓢从面缸里舀出不算宽裕的白面,然后很有程序似的和面、揉面、擀面、切面,不一会儿,就做成了一小盖垫手擀面条。
一看见面,我便本能地敏感,知道那是大妗子给我准备的饭食,满身的疲惫已然跑光。大妗子将水壶中的开水倒在了一只瓦盆里凉着,又生起了灶火,大火烧水,水开以后慢火煮面,打上几个鸡蛋,几轮开锅之后,捞出面条放入凉着水的瓦盆里。大妗子转身又去烧油,把早已切好的葱花放进刚熟的热油里,加盐,一声滋啦啦,葱花油香便飘满了整座屋子。热油葱花香,大妗子转身将葱油倒入盛放面条的瓦盆,葱花油泼面,白色细长的面条上,便飘荡着一泓葱绿的油水,构成了一道视觉上的美感画面。大妗子将这一美感的画面给我盛了一碗,我早已是口舌生津,迫不及待了,我忘记了应有的谦让礼节,抄起筷子,端起碗来直奔饕餮主题。大妗子笑眯眯地说,别急,慢慢吃,还有香椿芽,就着吃,更香。我这才发现,大妗子已把盛着切碎的香椿芽的小碗靠近我的面条碗,往里面倒香椿芽和汁液,用筷子在整个面碗里一搅拌,送入口舌,那个香鲜,真真是香鲜透五脏六腑!
我一股脑地将面条风卷残云般吃掉,大妗子又给我盛上一碗,直到胃饱肚圆。放下碗筷,我环视一圈,发现桌子上还有母亲没有动筷子的一碗面,大舅、大妗子没有吃面,表哥表姐也没有吃面,那瓦盆里已经只剩下飘荡着几丝嫩绿葱花油的汤水了。我似乎略有些尴尬,似乎稍微懂得了大妗子专门为了我而做的一顿葱花面!从前也吃过葱花面,可都没有这次的滋味悠长,印象深刻。大妗子亲手赶制的葱花面,佐以从自家天井的香椿树上采下揉搓的香椿芽,足以抵消了我的味蕾和肠胃长期得不到满足的艰涩时光。
抬望眼,看着我的慈眉善目的大妗子,脑海里忽然又回荡起了流传我们那一带的童谣:苦菜根儿,一大堆儿,俺上姥姥家呆一春儿,姥姥见了真喜欢,妗子见了就瞅俺。妗子妗子你别瞅,麦子开花俺就走。那年月,生活窘迫,多一张嘴吃饭并不是一件小事情,在生活困境之中操持一家人生活的妗子们,偶尔产生一点不满情绪也是情有可原的。经常住在姥姥家的我,享用着妗子因为缺少白面不常做的葱花面,却全然没有妗子“瞅俺”的感觉,有的只是老人家的亲切和家的温暖。
这碗葱花面,一直伴我在吃食的生活中延续了四十多年,而且还将继续陪我到永远。
而今,想起大妗子,就忘不了那一碗葱花面,吃着葱花面,就想起我那慈爱的大妗子。
我的姥爷、姥娘离世后,母亲走娘家没有了爷娘,我走姥娘家没有了姥爷老娘。在农村,没有了爷娘,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路似乎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遥远,回家的次数便会骤然间减少,有的甚至除了给逝去的爷娘上上忌日坟外,几乎不再回娘家了。我的母亲则不同,姥爷姥娘走后,因为母亲的娘家还有一大帮子亲人,更是因为她聊得来的大嫂——我的大妗子的缘故,几乎还是年年回娘家,频次几乎和从前一样。对于母亲来说,娘家的念想不光因为爷娘,还念想着她的大嫂——我的大妗子。母亲走娘家,回娘家看看,通常都是住上一晚,为的是和大妗子说说话,透透心,稀释一下心中的块垒。偶尔,大妗子也会在农闲时的冬季来到我家住上一晚。晚饭之后,在炕中间桌子上放一盏煤油灯,拨亮煤油灯芯,姑嫂俩人盘腿围坐灯下,一边纳着鞋底,做着针线营生,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家长里短。灯莹莹地亮着,眨着眼睛,针线在灯光映照下自由伸展,暖心融融的话语似乎将深夜的昏暗溶化。我在一边借着煤油灯的余光写完作业就睡了,一觉醒来,发现灯还亮着,花白的墙上映着母亲和大妗子不时晃动的身影,我十分纳罕,母亲和大妗子怎么有那么多说也说不完的话。
我结婚娶妻生子时,大妗子已是年近七旬的高龄。儿子的出生,给我们一家带来了欢乐,也给我的大妗子带去了喜气。大妗子戴上老花镜,找出几块黄色、红色、绿色的花布飞针走线。不知费了多少时间,一件技艺精湛的手工艺品——布老虎诞生了。那虎头、腿脚、眼睛、眉毛、鼻子、耳朵、尾巴,惟妙惟肖,活龙活现。那灵巧的工艺,不亚于任何一件大师的制作,完全可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大妗子用她那灵巧的双手为她外甥的儿子送上了一份最美好的礼物!至今,我们还珍藏着这个手工精巧的布老虎。布老虎,葱花面,这是大妗子给我们爷俩留下的最珍贵的记忆!
时光老去,转眼间我的大妗子迈进了鲐背之年。2014年12月18日,九十三岁高龄的大妗子与世长辞。我自撰“慈祥一生,大爱永恒”的挽辞送到大妗子的坟前,我双膝跪地,磕头与亲爱的大妗子作最后的告别。
几乎和所有乡下的小脚女人一样,大妗子一生不识字,但她明事理,知是非。作为媳妇,她用一颗孝心真诚地对待公婆,作为婆婆,她用一颗母亲之爱心对待媳妇,她和睦乡亲,友善邻里,从没与邻里乡亲急赤白脸过。她为人处事,大道至简,仿佛那一碗滋味悠长、纯白青绿的葱花面。(作者系山东省作协会员、诸城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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