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兆梅
谷雨过后,香甜的榆钱糕还余味犹存,满大街的槐花就开了,满街筒子弥漫着一股清郁甜润的槐花香。一穗子一穗子的白槐花挂满枝头,嗡嗡的蜜蜂飞来飞去。
石灰窑来了一家放蜂的,南方人。男的中等个头,偏瘦。女的矮小,带两个孩子,大的是个男孩,小的是个女孩,还在吃奶。放蜂汉子能干,戴一个包过脖子下的网帽,用一把小刷子在蜂板上刷着什么。我们也就过过眼瘾,闻闻槐花蜜的甜香,就得去割兔子食。就在这天我学会了切泥钱。
我们这里的伙伴不会玩“切泥钱”这个游戏,是建清去石桥子他姥娘家学来的。开始的时候,建清偷偷地教二哥,还把自己口袋里做好的泥钱掏出来和二哥玩。被我看到了,非要跟他学,他不教我,我就哭。
“教她吧,不的话,她也得磨蹭我,她就是这样的孩子,谁也拿她没办法。”二哥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我就在一边偷笑。
放蜂汉子把棚子搭在窑边,避风。窑沟底就是一层层的黄土,凸起几块面石,用手摸摸,满把的黄黏泥。窑的底部,裂着厚厚的岗子土。窑底呈洞形,弯着腰才可以下去,脚底下还滑得很。等建清和二哥下去的时候,我看不到他们了,就大声叫喊,建清在下面说,你叫魂呀,被我爹看到非踹我不可,没看到这地儿危险吗?听他这样说,我不吱声了,害怕得很,我担心二哥和建清也长成了岗子土。好久听不到他们的动静,我又大声叫二哥的小名,建清说:“叫你妹妹烦死了,下次领着她,我就不和你玩了,像个‘匣喳子’似的。”
他俩上来时,我就差点没笑岔气。建清用自己的小褂兜着好大一块岗子泥,肚脐眼露着,厚厚的一圈灰;他的鞋子上,膝盖上都是泥,额头上也有两摊泥,像两只泥眼睛。二哥更滑稽,他挖的泥比建清的还大,用手托在肩上,他的半拉腮帮子全是泥水,膝盖像打了两个泥补丁。建清看到我笑,瞪了我一眼,他的样子更像个泥孩子了。
建清的姥娘家是个地主,她母亲有好多铜钱,“光绪元宝”和“大清铜币”就有一梳头盒子。圆形方孔的“康熙通宝”“嘉庆通宝”“乾隆通宝”不计其数。这种圆形方孔铜钱,我不知道怎么区分钱币面额的大小,只看到形状有大小。我发现面积接近五分钢镚的“康熙通宝”的方孔比别的铜钱孔大,“长平通宝”的钱币比“康熙通宝”小,孔大。我在他家还看到一种带“大日本,正大十一年”的“十钱”银币,圆形圆孔;还有大满洲国“康德六年”的壹角银币;中华民国二十五年的拾分银币;“袁大头”好几个。在我看得目瞪口呆时,建清说他母亲这个人板整,什么都留着,还经常给他讲铜钱上的故事。他看我拿着那枚大日本“十钱”银币,就说:“快扔了,鬼子的东西你也动,也不怕烂手,俺娘说这些鬼子杀人不眨眼,是吃人的恶魔。”我听了,就啪的一声扔到梳头盒子里,跑到建清家的脸盆里洗手,怕自己的手真烂掉了。
“小语,洗洗就行了,磨蹭什么,快去甩泥巴。”建清命令我。二哥把泥巴撕成一块块的,我用力地甩。甩得像面一样软时,放在一旁,建清用手试试,说,不行,还不软和。二哥的力气大,我甩过的泥巴经了他的手,一会就软得没了形状。
建清先做“元宝”泥钱。他拿出两个带“光绪元宝”和两个写着“湖南省制造,文十二钱制当”的大铜钱,这四个元宝铜钱比一般铜钱的颜色深,古铜色,带着岁月的沧桑。光绪通宝比湖南省制造的铜钱大出一圈。建清做小铜钱,他叫二哥做大铜钱。
他给二哥做示范:把泥巴夹在两个元宝中间,一面正面,一面反面。用力挤,他的脸绷得红红的,感觉差不多挤出元宝上的花纹了,他用铅笔刀围着元宝割一圈,一个泥钱就做好了。元宝上的“龙腾飞跃”和“光绪元宝”十分清晰。他告诉二哥,做泥钱不能东张西望,要专注,使匀力,这样做出的泥钱才会厚薄一致还正当好看。二哥按照建清说的做了一个,偏了,一边薄,一边厚,斜了钱沿。建清说,这种泥钱容易输给对方,人家还不爱要,就像生了个“豁唇”的孩子。我“哧”的笑一声,建清瞪我一眼,说,干你的活吧!我就卖力地甩泥巴。风,像长了翅膀,还像沉重的泥翅膀,没了轻盈,却保持了飞翔的姿势。
做“泥钱”很累,一会就见建清和二哥喘着粗气,脸越发地红。二哥聪明,想出可以用四个元宝摞在一起,一次性做出两个泥钱。试过之后,又用六个元宝做出三个泥钱,做三个得使大力气。做好的泥钱,很好看,放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阴干着。
做好三十个元宝泥钱,建清和二哥又开始做“通宝”泥钱。泥钱的做法是一样的,但是通宝里面的方孔也要切,就慢一些。建清用秫秸皮穿过钱孔来回拖,二哥找来一根细铁丝,用锤头打成一把锋利的尖刀,很仔细地切那个方孔。周边他用刀转一圈,钱沿很齐整地圈下来,速度快的话,做出的泥钱还好看。等他们做好大约二十个圆形方孔泥钱时,建清和二哥都喊累了。
我把做好的“圆形方孔”泥钱套在一根榆树棒上,排得不稀不密的,竖两块砖头,架上榆树棒,阴干。
风干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要烧制泥钱了。二哥和建清分开烧制。我们拿回家十五个“元宝”泥钱,十个“圆形方孔”泥钱。元宝泥钱烧制费劲,放在灶边,还不能妨碍母亲烧火。一边烧,母亲一边说:“你俩就没有一天住闲的时候,你说男孩子好玩就好玩吧,俺家的嫚姑子也凑热闹。”
泥钱,不小心就被母亲的柴火棒子拨拉得找不着了。我的头一直冲着灶口探着,眉毛燎掉了一些。二哥用铁丝穿好了“圆形方孔”泥钱,用木棍挑着烧制,就容易多了。二哥和建清还在野外烧制过泥钱,烧出的泥钱成色很好。
岗子土泥钱烧制好了,像砖头一样硬,黄红色,钱币的花纹都在,也漂亮。用手摸摸,硬硬的;弹弹,还有响儿。
看完放蜂的,还是去割草。来来回回的蜜蜂,在头顶飞旋。槐花在风中白了脸庞,花朵一瓣瓣落下来,像阳光遗落的碎银。
没等割满筐子,二哥和建清就在平地上玩“切泥钱”。他俩用石块画一个大圆,圆外隔一米画一道横线。建清把泥钱放在大圆里,随便哪里都可以,放在中间,最好。以五个为基数。二哥站在横线上,手中拿一块石片,多用瓦片。弯腰、低头、吸气,把手中的石片轻轻地切到圆里。石片把泥钱切出圆外,泥钱归二哥。若是二哥一个泥钱没有切出,就换作建清切二哥的泥钱。直到赢完为止。
建清仗着家中铜钱多,财大气粗,他下的赌注大,把“圆形方孔”钱,用绳子穿成一串,放入圆圈。切泥钱的本事发挥得好,一次就可以赢一串泥钱呢,赢到一串这样的泥钱,要偷着乐好几天。二哥不敢玩这种下血本的的游戏,我看不惯二哥的小家子气,就掏出自己的泥钱和建清玩,没想到我却“傻猫碰着个死老鼠”,竟然切中了建清的一串泥钱,还是一串“康熙通宝”。建清想翻本,可是他手里没泥钱了,就借二哥的,我就耍赖:“借的我不来,我要你用自己的。”我的刁蛮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建清眼看着我收起赢的泥钱大摇大摆地回家了。他气得翻白眼,说:“小语,等着,回家我做一筐子泥钱,明天非赢得你叫我爷爷。”我回他,你才叫我奶奶呢!
村里的孩子,看到建清和二哥切泥钱,制作泥钱风行了全庄,都抢着去石灰窑挖岗子泥。并不是家家都有铜钱的,有的孩子在母亲的线笸箩里找出几个缺边少沿的,做出的泥钱也像发育不全的孩子。还有的伙伴前呼后拥着建清,借他家的铜钱用。那段时间,建清似成了骄傲的清朝皇帝,小伙伴用小人书、玻璃球、线绳、钢珠换他家的铜钱用。也有的小伙伴用钢镚做,做出的泥钱,也好玩。但是面积小,烧制困难,不如带孔的大铜钱烧制容易,也没有一串泥钱赢得痛快。手里拿一串用烟绳子套起来的泥钱走街串巷的,是多么荣耀!钢镚做出的泥钱,是弄不出这种感觉的。
女孩喜欢玩“猜泥钱”,像猜钢镚是一个道理。一个女孩把一枚泥钱握在掌心,让另一个女孩猜是“字”还是“画”。女孩猜中了,会发出一声惊呼:“猜中了!猜中了!”猜不中,就轮到对方猜,这个女孩担心猜方看到,会把两只手放到背后,把一枚泥钱翻覆好几遍,最后翻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字还是画了,就把握泥钱的手拿出来说,猜吧。猜不中,还是失望地叫一声:又没猜中!嘴撅上去,眼睛垂着,还气得把脚跺了三下。猜中了,是一声娇呼,小辫子翘起,嘴巴上飞起一朵花,眼睛笑成弯弯的线。
有的伙伴,发明出另一种玩法:“打泥钱”。把泥钱放在一米以外。站直身子,眯眼,瞄准前方的泥钱,只要自己的泥钱打中了对方的泥钱,这个泥钱就是自己的了。好不容易烧制的泥钱,有的人,一会儿就输得囊中空空。于是不停地下窑,挖泥,做泥钱,烧泥钱。家长说了:“这是谁发明的把戏,弄得一身泥不说,还得伸着头趴在灶底,弄得一脸灰。”大人的话,耳旁的风,小伙伴照玩不误。
岗子泥做出的泥钱,被小伙伴的手摩挲上几回,越发地光滑,露出厚重的黄色,像真的铜钱了。有的人偷懒,不去石灰窑挖岗子泥,用自家门前的黄土和泥,做出的泥钱也能玩,但是玩不了几次,泥钱就粉身碎骨了,没有岗子泥来得结实。那个石灰窑,后来建了砖厂,烧制的砖瓦远近出名。
收拾东西的时候,偶然翻出一枚铜钱,儿时“切泥钱”的一幕幕就鲜枝活叶起来。
(作者系市作协常务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