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西游记》的骨灰级粉丝,我看过所有由《西游记》改编的影视作品,包括几乎和原著毫无关联的《春光灿烂猪八戒》。相比“四大名著”中的其他三部,《西游记》向文化生产各个领域衍生的能力之强令人震惊。这是这部奇书的伟大之处,却也很难说不是它的悲哀之处。过于泛滥的影视改编似乎榨干了《西游记》的叙事能量和文化价值,并将其变为一个予取予求的符号资源库。
做出上述这番既悲观又不免有些刻薄的评论,主要源于笔者观看了大年初一上映的《西游伏妖篇》。这种感触不是针对这部电影本身,也不是针对它所引发的讨论和人们对它的评价,而是针对电影中对《西游记》原著的“引用”(reference)——哦,开什么玩笑,我几乎没有看到电影对原著的任何引用,这部以《西游记》为核心IP、由周星驰和徐克联手打造、号称口碑卓著的《西游降魔篇》续集的西游大电影,与《西游记》之间的关系仅仅是概念上的而已。
还是扼要复述一下电影的情节吧。不必担心剧透,因为被剧透以后观影心态或许更健康。电影松散地改编自《西游记》原著的三个故事:盘丝洞、比丘国和三打白骨精。当然,这里用“松散”一词,也还是不够严谨,因为根本连松散都谈不上。盘丝洞的故事仿佛是后加进来的,因为与比丘国的主线情节没有一丁点的关系,或许只是因为蜘蛛精做出的特效比较好看?比丘国在原著中十分重要,因为有对于修佛之“心”的系统阐释(篇幅原因不赘述);但在电影中,则被打造成了一个鬼气森森的、“拒绝成长”的儿童乐园——原因很简单,占据这里的妖王不是寿星的梅花鹿,而是我们都很熟悉的红孩儿,而且他在电影中被赋予了保龄球头、弹簧身子的小丑造型。当然,最终极的坏蛋是不会是他,而是姚晨扮演的“国师”,在电影中她是跟随如来佛修行的“九头金雕”——西游记中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角色,与她最接近的是狮驼城的金翅鹏鸟,也就是如来佛的舅舅。
简而言之,那只九头金雕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直到现在我也没想出一个站得住脚的动机,因为她既不想吃唐僧肉,也不想与唐僧阴阳双修),决定派貌美如花的白骨精去离间唐僧孙悟空师徒,结果反而中了后者的反间计,最终被如来佛收服。贯串全片的情感主线,则是唐僧和孙悟空之间“相爱相杀”的关系:唐僧的“紧箍咒”实际上只能让孙悟空翩翩起舞而当众出丑,孙悟空则无可辩驳地对唐僧表现出了某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加俄狄浦斯情结的混杂感情,而且主创人员也并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让林更新和吴亦凡两大帅哥卖腐的机会。影片最后的那场混战令人匪夷所思,因为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打,也没有人知道打赢的一方会得到什么。不过在观影过程中,有一个细节让我印象深刻:孙悟空变成金刚式的巨猿并瞪大血红的双眼的特写镜头出现在银幕上的时候,观众席中一个小朋友哇地哭了出来。我很同情他,因为生在这个年代,他的童年记忆中或许不会再有“美猴王”。
我不知道冲着周星驰和《西游降魔篇》的盛名在大年初一买票去影院观看了这部电影的人们会作何感想。若该片是《西游记之大闹天宫》和《西游记之三打白骨精》系列中的一部,我不会这样去苛责它。然而它的前作是《西游降魔篇》,它的主创者(编剧+监制)是周星驰,而周星驰的西游情结世所共知,周星驰电影对西游文化的深掘和延展也为人称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四年之后《西游降魔篇》会蜕变成如今的样子,而《西游记之三打白骨精》中至少还有美得令人窒息的巩俐让观众觉得值回所有票价。
所以,我拒绝将《西游伏妖篇》看作是一部西游大电影,因为它实在与《西游记》的文本及其包孕的文化逻辑没有一丁点的关系。我们看不到《大话西游》中理性与情欲之间的痛苦抉择,也看不到《西游降魔篇》中那种无形的最高级别的暴力对人的善良天性的扼杀,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些连程式都算不上的人物关系,以及完全谈不上有创意的情感玩笑(比如关于白骨精生前遭遇的桥段)。就连“取经”这样富有永恒意义的行动象征,在电影中也被莫名其妙地改写为“驱魔”。是的,《西游伏妖篇》成功地将东方哲学对内心的充盈与安宁的追求,变成了不知哪方哲学所推崇的表现主义、干涉主义。比起对原著的不引用或错误引用,我想这是《西游伏妖篇》对《西游记》的最终极的背叛:不要取经,只需降妖;拒绝目的,let’s party。
请原谅我在这篇影评中体现出的愤懑情绪。我得承认,对于任何一个毫不在意《西游记》被如何践踏的人来说,看《西游伏妖篇》或许都不能算是一种痛苦的体验。其编剧和绝大多数国产电影的编剧一样缺乏逻辑,所以并不会显得格外糟糕(如果你不考虑编剧是周星驰本人的话);其男性演员和绝大多数国产电影的男性演员一样漂亮而不大会演戏,所以也并不会让观众觉得格外疏离。特效做得算是相当不错,姚晨的幽默天赋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发挥。没有什么比这样一部既典型、又毫不烧脑的3D大片更适合在假期里一边吃爆米花一边心不在焉地杀时间了。但我想,创作者的任何一个文化选择,都应当对得起支撑其做出这种选择的那些文化资源。这几年电影业对《西游记》IP的过度开发已经到了几乎不以胡编乱造为耻的程度,而当周星驰也坦然地加入这一队伍,难免不令人忧心于《西游记》文化内核的惨痛流失。失去了对隐忍、克制、自由、安宁这些终极价值的探讨,《西游记》还剩下什么?只有打妖怪与师徒虐恋了吗?
当然,我们在任何时候都应当尊重艺术创作者的自由,但这不意味着自由创作的结果可以免于被批判。《西游伏妖篇》对西游文化的背叛其实只是大时代的一个小缩影:在这个感官至上和娱乐至死的世界里,我们究竟还能在多大程度上去尊重文化本来的意义?这个问题的答案,飘散在无远弗届的电子烟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