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荣 丁少玉
我的童年正值饥荒年代。那时候农村生产力水平很低,人多地少,十年九旱,老百姓靠天吃饭。生产队打下粮食交完公粮,分到社员手里的粮食往往年头吃不到年尾,所以经常靠补充野菜来填饱肚子,维持生活。
记忆中最为难熬的就是春天了。那时母亲常说:年好过,春难熬。春节过后,家里粮囤里的粮食吃光了,春庄稼成熟还早,这就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就连最普通最廉价的地瓜、地瓜干,母亲也要计算着日子有限量地吃。母亲拿出上一年秋天晒干备下的辣菜缨子、萝卜缨子、萝卜干、豆角等干菜,算计着数量,每天做一份菜饭晚上吃。这些干菜失去了原汁原味,味道比鲜菜差多了,吃几口后就觉得难以下咽。
挨到清明,气温逐渐升高了。大地披上了绿装。野菜冒出头来,迎着和煦的阳光舒展着叶子逐渐丰满了起来,在习习春风中摇曳着诱人的身姿。野菜的长成,招来了众多的男女老少,人们漫山遍野争先恐后地挖野菜当饭吃。星期天,母亲让我跟着姐姐到坡里挖野菜,开始,我辨别不出来野菜的种类,也不知道什么野菜好吃,什么野菜不好吃,就认真好奇地跟着姐姐学习。很快,我就跟山菜、荠菜、萋萋毛、马齿苋、蒲公英、苦菜子等菜热络起来,并且不久就与它们成了不离不弃的好朋友了。
当我和姐姐挎着野菜回到家里时,休工回来的母亲一看到篮子里的野菜,脸上总是洋溢着喜悦的表情,老是重复着那句话:今天有吃的了。然后,母亲就指挥着我们择菜、淘洗、切割。有时炒着吃,有时拌着吃。有时还加上少许地瓜面、玉米面做成菜团子蒸了吃,勉强充饥。
时日不长,坡里那些长大的野菜,越来越少。菜长得快,不如人们挖得快。后来连幼小的菜苗也见不到阳光了。这个时候人们才体会到“谁知盘中菜,棵棵皆辛苦”了。
那一个星期天下午,我东奔西跑,四处寻觅着野菜,累得腰酸腿痛,才挖了几把价值很低的野菜,太阳就要落山了,就急忙往家走去。想到父母哥哥劳动回家吃不上菜团了,我很对不起他们。于是就哭了起来。回到家,母亲问明原因,就安慰我说:别哭,娘有办法,保证让你们都吃上饭。母亲走到里间,从缸里提出半布袋地瓜干,如数家珍一样,数出10个瓜干,把剩下的又放到袋子里,又略作思考,捏着一个地瓜干重新放回布袋里。母亲笑着对我说:把这几个瓜干,上碓捣碎,加在你挖的野菜里做菜汤喝。
春尽夏初之际,家家户户粮面已尽,无以为食,凡是能裹腹的,无所不吃。饥荒进一步加剧。地上没有野菜可吃了,我们就将目光转移到了树上。洋槐花又成了我们口中的美食。这是一道我喜欢的,采摘容易,吃起来顺口的野菜。
此时的农村,到处都是汹涌觅食的人们。村落旁,小路边,土坡上,山沟里,脸庞清瘦泛着黄色的人们挎着篮子,拿着簸箕,或者麻袋,提着自己制作的钩子抢着勾洋槐花。那满树的小碎花,一串串,一束束,压弯枝头,飘摇招展着,老远就能闻到怡人的清香。蜜蜂们成群结队嗡嗡嘤嘤地赶来保护它们的蜜源,可是这些小精灵们怎能斗过强悍的人们啊!那场面,既紧张又忙碌,既沸腾又欢欣,人人都充满了期待与渴望,孤注一掷勇往直前地抢采着,一棵树下往往有好多人争抢着那诱人的洋槐花。我哥在长杆上绑上镰刀,极其迅捷地勾下洋槐花。看着一嘟噜一嘟噜雪白的洋槐花飘飘洒洒地从树冠上落下来,我兴奋地蹦跳着,用手在空中乱抓着,一会儿,就塞满了一提篮。
我挎着槐树花,与哥哥一起回到家,母亲看见,高兴地说:我给你们用地瓜面做槐花大包吃。那天中午,我美滋滋地吃了一顿多日没有吃到的美食,一直吃到不停地打饱嗝,才被母亲制止了。
我八岁那年,为了吃野菜而做错了一件事,但它却影响了我一生的品行。
那年胡同里邻居院子里有棵香椿树,树上的香椿芽青里透红,正是采折的时候,我就垂涎欲滴,跃跃欲试,暗地里打起了它的主意。星期天,大人们都上坡干活去了,邻居家里锁着门,我爬上墙头,跳到院子里。那棵香椿树树龄还不大,树干太细,没法攀爬。我看到邻居堂屋前立着一架梯子,就搬过来,倚在香椿树上,踩着梯子采折香椿芽。一根根香椿芽散发着扑鼻的清香,勾起了我的食欲。我赶紧采了几根,塞进嘴里香甜地咀嚼着,浑身清爽起来,感觉身体增强了力量。我赶紧采折起来。采了两把,就心惊肉跳地逃出邻居家的院子。
中午,母亲干活回到家里。我双手掐着那些香椿芽,满心欢喜地递给母亲:娘,给我炒蛋咸菜吃!母亲笑嘻嘻地接过来,把香椿叶子凑近嘴巴,深深吸了一口气:真香!突然母亲霎时变了脸色,对着我严肃地说:哪里来的?我神神秘秘地朝邻居家指了指:他家的!
母亲勃然大怒,一下子把香椿芽摔倒地下,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混账,我多次告诉你们,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做人要有骨气。再说,你偷了人家的香椿,人家吃什么?
我摸着发痛的脸,伤心地嚎叫着,边哭边说:娘,我饿。这一阵,我吃够了那些榆树皮了。
娘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愧疚,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用手抚摸着我的脸庞:孩子,对不起,娘不该打你!但你必须承认错误,保证以后不偷人家的东西了,娘就原谅你。
我摸着发痛的脸庞,赶紧说,娘,我以后再也不偷人家的东西了!
母亲一把将我揽在胸前,眼泪吧滴吧滴地落在我的头皮上,悲戚地说:好孩子,都是娘不好,没有让你吃上好吃的饭菜。等着吧,日子会好起来的!
我深信不疑地点了点头。
然后母亲站了起来,说:走,把香椿芽还给人家。我和母亲一起从地上捡起那些散落的香椿芽,向邻居家走去。
岁月不居,逝者如斯。如今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饭桌上的食品早已丰盛了起来,再也不用吃野菜充饥了。但是我的野菜情结却始终不能释怀。我的心里深深地牢记着,是野菜帮助我度过了那些饥饿的时光,野菜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力量,也塑造了我的品行。
难忘的野菜!
(李宗荣,退休干部。丁少玉,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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