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观家乡水湄的芦苇,节节挺挺,逼似画里的竹,意为竹是苇的女儿,那亭亭玉立的风姿,颀长曼妙的身影,风中摇曳成一片美丽;于今,仍在我心底迤逦。
初见竹,我竟痴立了好久:身姿坚韧笔挺,枝丫弯弯柔柔,叶片飘飘飞飞,影动虚虚幻幻,欲步袅袅娜娜,周身一碧,风情无边,飞鸟踏枝,缀一丝灵动,添几许神韵。朝晨含露愈见娇嗔,晚霜抹腮更著风流。
斜阳移步,竹影婆娑,竹,仿佛一部奇妙变幻的《易经》,又宛如诗人扑朔迷离的情感,乃至六月的云天。
一竿竹,站成一个美人;数株,立成一道风景;漫山遍野,涌出一种气势;一江南,生出一种风情——孤标高洁固然好,交臂联肩搀扶陪伴也别有深情妙致。
一睹竹的风采,幸许会长些俊秀,添些坚忍,濡染些精神。
关外酷寒无竹。黄淮之地微寒,竹瘦,骨硬。正如板桥画的竹——瘦削,骨气不减,精神不消。江南湿热,竹高而肥,掩风雨,欺长天,恰如东坡所画,“世间亦有千寻竹。”竹生命顽强,尺寸根茎,逢水发芽,落地生根,如此甚而招人厌烦,欲斩尽恶竹千竿。走进江南,江岸、溪流、山岩……竹拨云摇雾,哪里有爬不上去的坡,过不去的坎,渡不了的江,攀不上的峰?物稀为贵,北方只有公园或风雅人家的墙角才植几株,就足觉尊贵了。
竹风雅高贵:在心,心纳自然精气,绝世外红尘,心胸空灵澄净,灵魂空明皎洁;在气,善养己浩然之气,豪气贮于胸,轩昂表于外;在节,气节生势而成凌云大志;在骨,铁骨显,凛然正义生;在永,握一把翠绿在手,坚守到地老天荒;在刚柔,生似剑箭,煣为弓弩。
其妩媚在叶,其骨气在节,其风情在影,其风致在于眷顾烟雨风霜的心志眼睛。
竹,将生命挥霍成千古不尽的诗情画意:
一篙竹筏,江浪里浮荡成一只翩然的水鸥,轻灵成游子的梦。
一叶竹笠,斜攲于美人的头项,娉娉袅袅,走进桃花江南三月的烟雨,走进微风窄仄的小巷,走在杂花满溪的陌头……
横笛,吹出心的欢欣,生的超脱。
竖箫,奏出艰辛的来路,感伤的过往。
急雨密雪把王元之的竹楼弹奏成碎玉流瀑的古筝,敲棋丁丁投壶铮铮,共鸣“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的谪居胜概。
蓦然顿悟,你为什么无奈地孤独成寒江雪里一支冰冷的钓竿!
“一枝一叶总关情”系兼怀天下,“千磨万击还坚劲”乃独善其身,“梅花竹里无人见”属隐逸恬静美,“行到溪桥竹更奇”是美的激动;悄问“郎骑竹马来”几多情趣?
赏竹本属情致,不必显归田园的清高,只为斜阳日暮,麻雀千点,欢然归林,上上下下,登枝立梢,振翅梳翎,啄嘴斜瞅,点点闪闪,飘飘悠悠。叽叽喳喳,该是谈论阅尽人间檐下天井枪口觅食的艰险;啁啁啾啾,许是饱览天地万籁美色的快活与又一次回巢团聚的幸福。这次第,我恍若胁下生翼,穿林弹唱,激动成一只快乐的大鸟。
竹摇于白墙之下、旷野之中,染就深红的落日,披一袭暮色,悄悄将枝巢挂满星空,鸟儿把晚霞铺成归路,歇脚竹怀眉梢,叶打开片片心窗,风轻轻吟抚着巢枝,送出摇篮,荡回秋千。星星眨眨眼睛,笑这些调皮的孩子,刚刚吵翻了黄昏,回眸就坠入月弯月圆的轻梦,乘竹叶小舟,飘向云心天河。
草木来世间,如人一样,也是一次修行。松柏修得千年苍郁,梅花修得雪里独红,竹修得一腔清白心,周身君子风,处沃土而不自得,居岩峦而不失意,浓淡疏密,风雨晦晴,精神一贯之。我愿与竹一起修行,冰吞雪裹,亦静默出风骨傲然。
竹,冷寂地站在你修行的路旁,静观尘世万象,没有花开,也不放香,以举止修养感召路人,令众生仰望。
节节升高的竹子,仿佛故乡春日水湄速生的芦苇,一夜间就这样玉立摇曳成亭亭浅叹的美丽。
竹啊!当有一天人们不相信不认可甚至鄙视你这种傲然屹立于天地之间的风骨气节,侠骨柔肠,谁与我同醉林下? (市龙城中学张树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