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芹
周六下午,英子早早忙完手头的账目,她要回农村老家。
英子在县城一家工厂当会计,很忙,甚至忙得顾不上谈恋爱,但只要娘一个电话,再忙也会抽空回趟家。娘蒸南瓜馒头了,娘包饺子了,娘馇小豆腐了——如此种种,每个都是娘喊英子回家最充分的理由。但这次没等娘喊英子就要回家了,从上次回去到现在整整三个周了,英子有点想娘了,再说她也想知道上次的事儿到底怎样了。
三周前娘打电话,说今年雨水勤天气暖,满坡都是鲜嫩的荠菜,她去拔了半尼龙袋子,让英子回去吃荠菜饺子。
那天晚上,娘特意多炒了几个菜,把英子的大爷和叔叔都叫了来。英子爹排行老三,弟兄五个,除了老五常年在外地,其余哥四个都在村里,平时不管谁家孩子回来都会在一起聚一聚。
弟兄几个酒量都不错,说着喝着,第二瓶密州春又快到“中央”了,娘象征性地拦了拦又做汤去了,英子也起身跟着去了厨房,跟娘说说悄悄话。
娘俩正说着呢,就听酒桌那边传来大爷粗重的声音:“那是欠国家的,国家的钱能欠?”
“娘,我大爷说啥呢,谁欠国家的钱了?”英子好奇地问娘。
“这些天大队里正清算呢,说什么清陈欠。”娘说着,掀开锅盖往锅里撒了一小把香菜碎,“我也不懂,说是前些年欠集体的提留、义务工都要补缴——汤好了,你端过去吧。”
热腾腾的牛肉丸子汤一端上桌,哥几个暂停说话,都拿起了汤匙。英子娘的牛肉丸子那可是拿手菜,嫩鲜滑软。大爷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就吃服了英子她娘做的牛肉丸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如果恰巧他小孙子在旁边,小孙子准会补上一句:“就是,我爷爷墙都不扶(服),就服我三奶奶。”
几个牛肉丸子下肚,四叔又拾起刚才的话茬儿:“要我说,那钱咱先不用忙着交,又不止咱们家,有几家不欠的?”
“听说河东那些村欠得更多,有些户都欠两万多。欠那么多,能要得上去才怪呢。再说了,枪打出头鸟……”英子爹又给各人满上酒,“来,端着,端着……”
大爷端起酒杯放到嘴边,慢慢啜了一口,“滋”一声咽了下去,那酒顺着喉咙下去,仿佛瞬间滋润了五脏六腑,又从汗毛孔发散出来,带走了身体里的困乏似的。
他缓缓放下酒杯,咂了咂嘴,又把汤匙伸到了汤碗里。“要我说,”大爷舀起一个丸子放到嘴里嚼着,“那是欠国家的,不管多少年……”
“国家的,国家的,又来了,大哥就会这一句!欠国家的人多了去了,你看电视里新闻里多少贪官,哪个不欠国家的,他们还欠老百姓的呢!”四叔打断了大爷的话,拿起酒杯赌气似的一口喝掉了小半杯。虽说是低度酒,可也辣得他吸了一口气,皱了眉头。
“四叔,什么钱?怎么还欠国家的钱?”英子好奇地问。
“就是前些年的提留款、义务工,有拖欠集体的,现在清算补缴。都多少年的事了……”四叔看了大爷一眼,不说了。
“咱家才欠这三头二百的,犯不着……要是咱爹还活着,肯定不依……”终于轮到二大爷开腔了。
英子不由得站住了,眼前也浮现出爷爷慈祥的面容。爷爷是建国前的老党员,活着的时候经常给英子他们这些孙辈们讲老红军长征、还乡团、抗美援朝等故事,很多时候英子都觉得其实爷爷就是故事中的主角。
爷爷年轻时当过村里的大队长、村主任,一心扑在生产上,连家都不顾。英子从小跟着奶奶睡,听多了奶奶对爷爷的“控诉”。爷爷对子女要求也特别严格,有些话经常挂在嘴边:“我是一名老党员,我得带头,我不能拖后腿,我的子女也不能给党抹黑,要是没有共产党……”
英子从小填各种表格,每当填到爷爷的“身份”一栏,总是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下“党员”二字,心里充满了神圣和自豪。受爷爷的影响,英子也早早地就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中共党员。
是啊,要是今晚爷爷在,估计“我是一名老党员……”这些话早该说了吧。英子想到这不由地笑了,一头钻进厨房,恰好娘蒸的鲤鱼刚刚出锅,泼上红红的辣子,色香味瞬间溢满了小小的屋子……
要在往常英子会在老家住上一宿,但那晚突然接到单位电话要去加班,油泼鲤鱼还没动筷呢就匆匆返程了。车开出村外,在车灯的照耀下,英子看到路边几棵树上拉着一条横幅,模糊间瞥了一眼,好像有“三清一增”的字眼……
英子回到家的时候,太阳刚刚收起最后一抹余晖,娘已经把小圆桌摆在炕上,正要往碗里盛稀饭呢。炕上的小圆桌还是二大爷打制的呢,梧桐木的,四条桌子腿可收放,轻便灵活。二大爷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有名的木匠,从不吝惜自己的力气,木工活儿做得细致又结实,谁家盖房上梁,谁家娶亲打家具都要请他。如今,二大爷年纪大了,早就不干木工活了。现在流水线做出的家具又时尚又漂亮,就是没有二大爷打制的结实、环保。
看见英子回来,娘一边责怪女儿不早打电话她好包饺子吃,一边又赶着去厨房炒了两个菜。要不是英子拦着,娘还要做鱼呢,上次的鱼英子没吃上,娘嘀咕了好几天呢。
终于一家三口盘腿坐在炕上,英子往嘴里夹了一块金黄的煎鸡蛋,“这土鸡蛋就是香。”英子边嚼边感叹道。
“慢点,还有呢,不够再让你娘煎。”爹疼爱地看着英子。
“对了,爹,上次你跟大爷他们说的那钱交了没有?”英子问道。
“交了,都交了,”娘抢着说,“不止咱家,咱村的人都交了,本来都欠得不多。”
“国家的钱,不能欠。不管过去多少年,账不能烂,咱老百姓讲得不就是‘诚信’二字吗?”爹慢悠悠地说,“你大爷说得对,当年穷,那钱是集体先替个人垫上的,那是村集体对国家的诚信。现在生活好了,拖欠的也该还上了,这也是诚信,子孙后代看着呢。”
不知何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透过院子里的石榴树,在窗子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一晃一晃的。娘看了一眼窗外,突然冒出一句:“又十五了。”
月,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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