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如果是村子大集。鸡叫头遍,就有人起身去集市上抢占地方,当他朦朦胧胧地推开屋门,狗开始叫,牛槽里的老牛也哞起来,圈在篱笆里的大白鹅伸长脖子“嘎、嘎、嘎”,比谁叫地都响。街上的第一声脚步惊了冬霜的时候,勤快的农人陆续起床了,匆匆赶到街中央赶大集的地方。
不管你起得多早,大集上的“老汤锅”已经在支锅搭棚了。起早的人从路边拾一些石块,无章节地摆到他想抢占的地方,天明赶集的人看到这个标志,谁也不好意思争占这块地了,当这个人侥幸自己起得最早时,发现身边几块“风水宝地”不知是谁晚上就占好了,人家不动用石块,几根木棍横在那里,很霸气地占着地盘,这个人就悄悄地把人家的木棍轻轻地往外挪了一点,然后狡诈地笑笑,又担心人家的木棍印子露出破绽,用脚划拉几下,直到自己觉得做的天衣无缝,又狡诈地笑笑,很为自己占这点小便宜而沾沾自喜。
“老汤锅”是集市上的大户,来的又早,稳稳地占据在石碾子的一旁,这是赵家寨的一户人家。经常来赶集的就是爷俩,父亲干活麻利,一边干活,一边嘴里哼着《李二嫂改嫁》的茂腔。起早的农人过来观看热闹,他会热情地搭讪,还会及时地抽出板凳,让来人坐下,并说:“天气真冷,等点上火,过来烤烤。”起早的男人嘴里一边冻得“是啦,是啦”,一边告诉老汤锅的主人自己要回家喂牲口时,父亲还会笑着招呼:“一会过来喝老汤,今天是一头老牛,肉老点,但是香的很。”来人终于走远了,他就招呼闷声不响的儿子,说:“你搭棚围幛子,我点火,今天的骡肉要熬时间长些,肉才会稀糊烂。”父亲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儿子早用大撅刨土沟了,这个男孩子也就十七八岁,父亲说什么他只是“嗯嗯”地回应,一会,他呼呼地刨出四个土坑,在父亲的帮助下,竖好木桩,搭好顶棚,棚顶上还遮上一床破席子。他把地沟刨成“门”字形,然后从地排车上卸下在家就编好的玉米秆幛子,埋到地沟里,用脚排严实。老汤锅是用铁皮围起的自制土炉子,背风的一面留有豁口,往里填柴禾的,排子车上有父亲劈好的木头墩子和棉槐枝子,当父亲支好炉子,放好风扇,就把在家洗好了的牛物件:牛头、牛骨、牛肠、牛血、牛杂,一样样地放进去,父亲拉起风扇,大锅一会就冒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梦中的星星好像闻到了香味,纷纷睁开眼睛,天好像也开启了一道小缝,依稀飘来亮光。不多时,香味弥漫了整个村子,老远地又听到了鸡叫,继而全村的鸡像预约好了似的,都叫起来,天也微微地白了。
灶底下的木头迎着北风燃烧得很欢,云朵像刚起床的女人,伸着慵懒的细腰,闻到老汤的香味,小嘴巴翕动着。大铁锅烧得贼旺的时候,从村子的各条小道上走来了卖肉的、卖菜的、卖烧饼的、卖兔子和卖鸡蛋的。“老汤锅”的父子俩,开始忙活起来,父亲忙着添加棉槐枝子,儿子在用砖头垒起的长木板上放了一摞泥瓦盆,凳子是能坐五六个人的长板凳,不知谁家的馋猫窜上来,差点撞翻了泥瓦盆,儿子拿起一根棉槐枝子,假装吓唬一声,猫就跑了。
卖肉的和卖菜的都是清一色推小车来赶集的男人,青色的大襟棉袄,青色的大腰棉裤,腰上缠一根黑色的布带子,裤脚也用黑布带缠着,走路虎虎生风,等天越发地亮时,就会发现卖肉人的棉袄袖子上,明晃晃地一片。卖菜的男人两只手抄在袖笼里,两只脚跺着,地上飞起一层尘土,卖烧饼的说话了:“别把土跺到我的烧饼上,冷就一起去喝老汤锅吧。”他的烧饼严严地藏在茅躉子里,土是很难进去的,就是找个话题相约去喝老汤锅。
“老哥,来一碗老汤。”赶集的人都是没吃早饭赶早来的,一呼百应,一会,几个条凳上就坐满了人,儿子给他们端来味道鲜美,色泽黄亮的老汤,父亲很熟悉地和他们聊着家常。一个说:“老哥,你的老汤,我们都喝上瘾了,只要是大集,我们就没在家吃过早饭,恋你的老汤锅子,喝了你的老汤,温中暖下,抵御风寒,我们的肉啊,菜啊,卖的也顺溜。”一个说:“老哥的老汤,过瘾,喝了后,补阴壮阳、生肌健力,回家和老婆在炕头上热乎都有劲头,集市上的俏娘们也爱凑到俺跟前,想闻闻哎。”他的话音刚落,就是一阵男人肆无忌惮的笑声,一个男人立即跟话:“就你那明晃晃的油袖子,还有俏娘们到你跟前闻闻,你就睁着眼做老汤梦吧。”又是一阵放肆的笑声,这个人说的就是卖肉的粗混男人了。
喝老汤锅的男人随身带着自家的煎饼,讲卫生的用白色的粗布包袱包着,不讲卫生的,就放在菜筐里。他们喝完一碗老汤,浑身热起来后,把煎饼撕几下,又叫一声:“老哥,再来一碗老汤。”男人说着就来到老汤锅边。“好...睐...来喽!”儿子给他们用大黑铁勺子慢慢地浇上一勺,煎饼瘫下去,慢慢地变软,儿子又给浇了一勺,男人端着黑色瓦盆回到条凳,碗顶上飘出一层油花,挑一块牛肉到嘴里,皮脆肉香,煎饼滑到嘴里,肠胃舒服了,不多时,带来的四个煎饼就消灭到肚子里,男人站起来,对坐在一起的几个男人说:“你们坐住了,我吃饱了,要走了。”听到这个男人要走,紧挨他的那个男人赶紧地往里挪挪,不的话,条凳就要因失衡而翘翻了。
“别光喝老汤,吃几块牛肉吧,香着呢。”父亲招呼离去的卖烧饼男人。“不吃了,我得赶紧地卖我的烧饼去。”“卖烧饼了,一毛五分钱一个来。”烧饼男人钻到越来越多的人群里。
在家忙活完的给亲戚占地方的男人也来喝老汤了,人没到地场,声音先到了:“老哥,一碗老汤,二两牛肉,外带二两白酒。”已经有好几人开始用那种小白盅子喝起诸城散白酒,有的老人还带个孩子,掉牙的和没长齐牙的,坐在一起。一个来了,两个来了,三个来了。老汤喝干了,接着吆喝:“老哥,加汤。”儿子听到了,回一声:“来勒!”他是忙得团团转。喝酒的男人也从家中带来了煎饼,他的煎饼是地瓜面的咕噜煎饼,所有的条凳上都坐满了人,他就蹲在石碾子上,他和别人的吃法不一样,他是等老汤舀到盆子里后,把咕噜煎饼撕进去,他喝汤的声音很大,发出“出啦出啦”的声音,一下子就消灭了六个咕噜煎饼,还说不很饱呢。他还夸奖老汤锅汤汁乳白,牛肉也软烂醇香。这时,又有很多的男人加入到喝老汤的行列,石碾子上蹲满了人。吃完咕噜煎饼的男人走到亲戚的身边,看到他卖菜的生意红火,就为自己占了人家那一点地盘而自以为高明,不过他不会告诉亲戚,毕竟不是件光明的事情。
石碾子的东边就是一个说古书的场子,说书开场晚,围拢的都是上年纪的老人,也有好奇的孩子。一旦古书讲到高潮,说书人要收场子费了,有那小算计的男人借口去茅房,躲避收钱。说书师傅也借口休息一段时间,这时,就有人利用这个空隙喝碗老汤锅,还有听书入迷的老人,中午就不回家了,喝碗老汤了事,他就要带两顿饭的煎饼来。很多老人发感慨:“这个老汤锅,就用这种黑瓦盆子好喝,能喝出老汤的原汁原味,如果用家中的瓷碗,就喝不出这本真的味道。”
早些时候,老汤锅多数是牛肉、骡肉、马肉,后来牲口少了,有了专一的羊肉老汤锅,女人喝老汤的也多起来。农业大发展后,随着面食的增多,老汤锅的主家自己添加了面火烧,用火烧泡羊肉汤吃,也很有味道,但是多年后,泥瓦盆更换为瓷盆,那种原生态的老汤味就日渐消失了。现在很多女人懂得了老汤锅的美容效果和养生保健,也开始嗜好老汤锅,但是,有的商人唯利是图,在老汤锅里添加羊肉精、牛奶、增稠剂等,人性丧失,老汤锅也找不到那种纯朴的乡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