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泮政
麦收时节,联合收割机在麦田里唱着欢乐的歌,不几天功夫,小麦颗粒归仓。仓就是粮仓,山东半岛昌潍平原一带叫粮囤。昌潍平原盛产小麦,家家户户年年都收个万儿八千斤的,吃不了,留下一年的口粮,其余的直接卖给粮贩子。有的把留下的口粮存在本地的粮站。这样,家中的粮囤也几乎失去了原有的功能,似乎可有可无了。
如今粮囤的形态是各式各样的。长的,方的,但多数已是长方形水泥浇筑砖石结构的,老鼠很少能够钻进去。在四方院子里的东面或西面,兼作粮囤或者杂物储存间。不论是长的方的,砖瓦盖顶还是浇筑平顶,唯独没有了圆形的粮囤。其实我们这一带粮囤的形象自古就是圆形富态的。
农耕时代的粮囤是农家的重要财产。通常,粮囤在院子里的东面,正房窗户的南面,影壁墙的北面。圆形的粮囤是由泥土、麦糠、秫秸的混合物构建的。底座由一块较大的石块担当,主体结构用麦糠和泥拖撃,穹顶使用秫秸木棍支撑,外面用麦秸草培,一个直径大约两米,高大约三米的圆柱形的粮囤建成。粮囤腰线的上面有个长宽大约半米的窗口,那就是粮囤的门户,可以容纳一个大人进出。粮囤的建设,综合考虑了不过潮,不进耗子等多种因素,集中体现了农民储存粮食的智慧。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粮囤是农民的心系子。粮囤里盛装着乡民的日子和希望。粮食的多少决定着一户人家的精神状态。早先生产力水平低下,粮食产量低,粮食就显得特别金贵。但是,勤劳的乡亲还是千方百计丰富自己的粮囤,玉米,大豆,高粱,地瓜干等五谷杂粮或多或少的贮存在粮囤。只是非常缺少小麦,白面是很少吃到的。但不管怎样,只要囤里有粮食,乡亲们的日子就过得踏实。
在乡下,过去青年的婚事一直成为父母的世愁,而粮囤,则是解愁的灵丹妙药。前提是,家中的粮囤不至于空空如也。邻家大叔年轻的时候,身强力壮,相貌堂堂,经亲戚介绍,与十几里开外村庄的一个姑娘约定相亲。相亲之前,他们精心将屋里屋外拾掇了一番,虽然土墙草屋,石墙围院,看上去贫寒,倒也干净利索。姑娘家验亲的来了一大堆,寒暄过后,闲聊东西南北。倾其所有,茶水伺候,面食招待,看上去验亲队伍有所欢喜,青年男女也你情我愿,心有所属。熟料,关键时刻女子的嫂子提出了一个令大叔一家人几乎崩溃的问题,看看粮囤。无奈,大叔的母亲颤抖着双手打开粮囤,里面的粮食仅仅覆底!一桩婚姻随之告吹,原来粮囤竟成了罪魁。缺粮的粮囤毁了一桩婚姻,大叔一家人锥心疼痛,这是何等辛酸的事件!来年一家人勤于劳作,为的是有一个充裕的粮囤。可天旱少雨,庄稼照样歉收,粮囤仍然不够丰裕。可是媳妇不能不说。经多方撮合,终有一姑娘同意相亲。有了上次的教训,被逼无奈的母亲绞尽脑汁想了个绝招,把粮囤里粮食的底部用柴草垫起来。果然,当打开粮囤看罢,女方一家甚感满意。满满的粮囤,这是很会过日子很富足的主啊。婚姻玉成。是粮囤,成就了一桩姻缘。如此看来,粮囤之于农家娶妻繁衍后代,是何等的重要!
父亲是粮囤里粮食的供应者。父亲肩负着供应粮囤贮藏粮食的重大责任。大集体时,随着季节的变换,粮食们逐一从田野里收获下来。粮食进仓,集中在秋季,除了夏季的小麦,秋季收获瓜干、玉米、高粱、谷子、大豆等五谷杂粮。集体的粮食,先交足国家的公粮,余下的再按照家庭工分的多少以及人口的多少进行分配。那时的小麦稀罕,玉米、谷子等也不宽裕,只有瓜干成了粮囤的主粮。父亲是家庭的顶梁柱,将集体分配的口粮担回家,母亲则根据品种的不同,分门别类地存放在粮囤。通常,丰收年份粮食大约充实了三分之二的粮囤,父亲望着充裕的粮囤,蹲在院子里的石板上,点燃起一锅自种的土烟,袅袅升腾的烟雾里映照着父亲坚毅、满足的脸堂,粮囤里有了粮食,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方得心安。
粮囤里盛着一家人的春夏秋冬,而母亲则掌管着春秋大权。母亲是粮囤的守望者。母亲保管粮囤的钥匙,掌控着粮食的支配权。母亲会根据粮食品种的多寡,操持一家人的生活。每次开囤取粮,都极像是完成一个重大的仪式。拿着簸箕,走向粮囤,从衣襟里取出钥匙,打开囤锁,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粮食——更多的是取出瓜干,上碾推、上磨磨,制成吃食,支撑着一家人的日子。遇上重大节日,母亲会取出金贵的小麦或者玉米,磨面,和面,包一顿水饺或者擀一锅面条,那是一年当中少有的生活改善,敞开肚皮饱餐一顿,直到吃得肚皮滚圆。水饺汤和面条汤咸中含香,也是极为奢侈的汤汁,我们总舍不得倒掉。饭毕,我将目光移向粮囤,想,何时粮囤里有吃不完的白面白米?而母亲,掌管粮囤,与其说是一种权力,倒不如说是一种责任。母亲谨慎地使用着手中的权力,闲时吃啥,忙时吃啥,轻活重活时吃啥,节日吃啥,总将一年的粗细搭配计划周到、分配合理,不可提前预支上好的食物,以免卯吃寅粮,缺粮断顿。有道是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这对于母亲可不是通用的公式。每做一顿好吃的饭食,母亲总是最后一个端起饭碗,仿佛端着沉甸甸的粮囤,每一口饭食,在母亲眼里,都是一次粮囤的奉献和恩赐。
其实,二月二,打粮囤,那才是母亲真正的节日仪式。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也是乡村的重要节日。男人们为了图个吉利彩头,常在这天去剃头,以便昂起自己的“龙头”过日子。女人们则早早起来炒料豆。料豆以大豆为主要原料,炒熟加糖,一咬咯嘣脆。这是二月二的美食。孩子们常在布兜里放上一把料豆,在同伴面前掏出几颗咯嘣咯嘣地嚼的脆响,显摆着自家的料豆又脆又甜。以香甜酥的料豆,喜迎龙抬头,期盼着过上美满的生活。剃龙头,炒料豆,在母亲看来,这些都是二月二的佐料。真正的重头戏是自己主导的打粮囤。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身下炕,导演剪辑这节日的大戏。从大锅底下掏出新鲜的草木灰,端着盛满草木灰的簸箕,表情庄重严肃地端到院子里,手捧一把草木灰,轻且富有节奏地撒在天井的正中央,不一会儿,一个图形清晰极富美感的粮囤绘成。以同样的方式,母亲在大门外绘就了另一个粮囤。同时在绘成的图形里放些五谷杂粮。这便是二月二母亲的杰作。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二月二,打粮囤,表达了农人朴素的愿望,希望来年五谷丰登,年景富足。民间俗语,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好年景,春开头。我仿佛看到,粮食沿着粮囤仓门口向外流淌。
乡村节日的风俗总是充满美好的禅意,寄寓着一个良好的愿望。譬喻打粮囤就是一个美好的期冀。而要大仓满、小仓流,勤劳才是唯一的途径。人勤地不懒,谁都懂得这个简单的道理。实践这个道理,最有发言权的还是乡民。人误地一季,地误人一年。春种夏管,秋收冬耕。一年四季,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的营生。犁耙犁开诗行,锄头挥洒汗雨,镰刀收割稻禾。勤于农耕稼穑,不仅仅是人类获取生存第一物质的需要,更是社会文明进步的标志。
上千年以来,祖祖辈辈都是在粮囤满仓的盼望中走过来的。春节是最重大的节日,家家户户都要贴春联。大门联、屋门联,红红火火一片中国红。最不可缺少的是在粮囤的门上贴上五谷丰登、余粮万石、粮食满仓之类的春联。粮囤的产生应该是伴随着粮食的贮存而诞生的吧,虽然粮囤的形式各样,叫法不一。那么,自从“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的春联诞生后,应当就没有少过粮囤上的“五谷丰登”罢。直到今日,在农村,即使多数农家没有了完全意义上的粮囤上,贴春联的时候,也总是少不了一幅五谷丰登或者大有年、粮满仓之类的春联祺语。为了粮囤的丰裕,为了丰衣足食的日子,我们的祖祖辈辈洒下了多少奋斗的汗水。这个愿望,早已不仅仅停留在“二月二,打粮囤”的期盼里,也不仅仅是张贴在春联里的寄托上,如今的粮囤早已装不下乡民的辛勤,家家户户的粮食多得只有卖掉或者储存在粮站里(其实这才是农家另一种方式存粮的粮囤),致使各家各户的粮囤失去了自己应有的至尊。圆形的粮囤消失的无踪无影,以至于八零前的农家子弟再也难寻那意义非同寻常的粮囤,九零后的农家子弟们不曾相识过去的粮囤。
仓廪食而无仓。或许这是时代发展进步的必然现象。原来固有形式的粮囤的消失,恰恰说明了社会产业化的发展程度之高。无粮囤却仓廪实,这样极好。户户无囤家家有粮,这是祖先们想都不敢想的啊!
一首《插稻秧》的诗极好:农夫抛洒辛劳汗,青青嫩秧插田间。待到稻花飘香时,粮囤满仓笑开颜。可以不识粮囤,唯愿粮食满仓。
(作者系诸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