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兆梅
过去老家都是土墙、土屋、纸糊的“福篷”。
福篷，别的地方叫“顶篷”“仰篷”。
过了腊月门，农活渐少，讲究的农家，都要糊福篷。
村里有专门给人家糊福篷的。经常被请去糊福篷的，一个村也就三两个。不用说，这三两个人在糊福篷方面，是手艺最好的。经了他们手的福篷，平展、大气、顺眼。糊福篷不用支付工钱，中午管顿饭，管足老旱烟，茶叶沫子就行。糊时间晚了，户主好客大方，挽留糊福篷的人吃个后晌饭，再哈点诸城散酒。走的时候，女主人会塞一把旱烟叶子或者半干瓢花生果。糊福篷的一溜歪斜，没到家门口，粗声大气吆喝自家老婆：“看我这手艺，人家管了饭，还给了东西。”
那些日子过得窄巴的，看看天色不是很黑，假装谦让：“住下吃后晌饭吧，一会我去做饭。你看看，光忙乎着干活，也没顾得上做饭。”
“不用，回家吃就行，也就几步路的事。”
糊福篷的顶着黑回家，老婆戏谑：“什么狗屁手艺，连顿后晌饭都没创上。”
“肚子里就缺那顿饭？谁家日子也不宽快。再说俺要是一住下，炒俩菜不说，割肉买鱼的，还是别难为人家。”
老婆说归说，早做好了饭，还给当家的烫了一壶诸城散酒，推到跟前：“哈点吧，干了一天也累了。”
糊福篷多数用旧报纸，也有用孩子的旧书旧本子纸的。旧书旧本子纸糊上去，就像一件百家衣，杂陈，乱不忍睹。这样的家庭都是比较困难的，孩子多，吃上饭就不错了。扎个福篷不图好看，遮挡一下灰土，省得稍有动静，屋笆上往下掉土渣子。
盖了新房一直没扎福篷的人家，早在秋天就攒下了上好的秫秫秆，有心的主人还按照粗细分类捆扎备用。春天他就在洼地里种了胡麻，收割后沤进湾泥里。等沤烂捞出晒干，把麻和麻杆分离，用“拨锤子”打成麻线，搓成麻绳。他还削好了一大筐木楔子，大小粗细都有。他去集市上买来够用的旧报纸，万事俱备，就等着糊福篷了。
第一次扎福篷，必须请村里的手艺人，这个福篷架子，一般人驾驭不了。
村东头的宋兆锋就是扎福篷的好手。他年轻，麻利，请他扎福篷的人络绎不绝。
扎福篷确实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先用皮尺定好福篷的高度，俗话说：“篷不过丈”，就是一个大人站在炕上顶不着头为宜。扎福篷的先在墙上找好水平线，做个记号，福篷的长宽高大体心中有数。做记号的笔，搁在左耳朵根上，用完放回原处，耳朵充当笔架，男主人候在炕前，随时听候召唤。
定好周边，扎福篷的指挥女主人用黑面打糨子，白面任是谁家也舍不得，黑面都没得吃，白面更谈不上。打糨子按照一斤水二两面的比例调成面糊，待大锅里的水烧开，将面糊倒入，边倒边用生铁勺子顺时针搅拌，直到面冒泡、凝糊，凉置。女主人打糨子的功夫，扎福篷的叫男主人在炕前里点了麦秸草，把待用的秫秫秆来回在火上烤，弯弯着的烤得溜直。报纸裁成三公分宽，糊在这些直溜的秫秫秆上。糊匀、糊紧。把最粗最壮的秫秫秆每三根打成一捆，两根在一个平面上，也用报纸条糊好。
女主人让着旱烟和茶水，扎福篷的哪顾得上喝茶水，嘴上叼着卷好的喇叭筒，不时地吃几口，就把烟巴子扔到了炕前里。吃烟并没有耽误他干活，他在屋顶固定下几根铁条后，把糊好的三根秫秫秆，找准平面，用木楔固定在墙的周边；遇檩，用铁钉固定。木楔的间距以半张报纸为准。
扎福篷框子，最为考验人。先横着扎，把一根秫秆穿过墙上固定好的纵的秫秆，使秆头朝向屋笆。避开骨节，用钳子捏扁、麻绳扎紧，铁钉固定。横扎后，纵扎。按长一尺五，宽一尺的比例扎成“棋格”。纵扎和横扎一样，只不过是从屋的东头和西头同时扎。扎上一根就绑在横框上，秫秆不够长时，接上一根，用铁丝固住。到一定的位置，把梁上坠下的铁条牵住棋花。
风吹草动也奈何不了福篷框子了。
一个头晌，才把福篷框子扎好。炕顶上的，抬抬手就可以够到，炕前的地方就得踩着梯子，仰着头瞪着眼，扎福篷的脖子都使酸了。女主人又端来茶水、烟盒子，说，吃袋烟歇歇，忙活一个头晌了。
晌午饭很丰盛，女主人炒了鸡蛋，干黄的鸡蛋，像太阳最艳丽的时候。油煎大豆腐，起锅的时候加了芫荽段，白绿搭配，鲜香可口。女主人自做的辣菜，没吃就辣鼻子。最有分量的还是那个黄尖子鱼，躺在盘里，酥脆喷香。猪肉炖白菜粉条，一人一大碗。男主人烫好了诸城散酒，推让着：“哈点，干了一个头晌，解解乏。”
扎福篷的不会推辞，都是庄户人，庄户人的实在肚明心知。五个庄户菜，也是家中最出手的。
扎福篷的哈酒有数，主人再次推让的时候，他说：“不哈啦，下晌还有很多活，不能耽误了。”
饭后，点上一只烟，又下手了。扎福篷的先仿照报纸的大小做了一个T型框架，糊上一层报纸，托纸用，叫“托架”。吃饭桌子没有撤除，留着抹糨子。扎福篷的站着，主人半蹲着，依照吩咐在报纸的四周抹糨子，用托框递给他。他从边角糊起，按照文字的顺序，把第二张报纸压在第一张报纸上，互压的部分为一指宽。抹糨子也是个技术活，抹多了报纸干后起皱开裂，抹少了粘不住。递送报纸也得谨慎，扎福篷的接过，用炕笤帚顶住报纸的中间，飞快地往四周扫，一张报纸稳稳地糊在框架上。
整个福篷糊完，大约得一个小时。糊到北边，南边的报纸干了。要来水瓢和炊帚，糊福篷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棚顶扬起点点水花，美其名曰洒水。干后，福篷平整。他的这个动作，把男女主人都看惊了！
他又吃了一支烟，很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然后，他叫主人糊第二遍报纸。第二遍报纸要整张抹上糨子。这一遍的报纸在外边，是给人看的，纸的倒正、边角很重要，斜了歪了，就要一直斜下去、歪下去，只有撕掉重贴。费时费力不说，主人心疼报纸，都是钱买来的，钱是从牙缝里硬挤下来的。
有手艺的人扎福篷，永远不会出现浪费报纸的情况。福篷框架长在他们心中，手中的报纸随手一摁，就是正确位置，不偏不倚。报纸顺条顺理，边角吻合，没有进去出来之说。最好的手艺，要看福篷的周边，方正条直。条纸糊上去，不破不歪。扎福篷的起落有度、胸有成竹。
捻抹之间，福篷扎好。
关好门窗。阴干。不可风吹，容易裂缝。
村里有一户男主人在大城市工作的，女主人擅长剪纸。男主人带回新闻纸，糊过的福篷，洁白如雪。没有那么多的新闻纸糊土墙，墙上还是旧报纸，福篷越发亮丽。福篷中间贴圆形黑色剪纸，福字踞于中间，五个蝙蝠环绕，向中间靠拢，取五福临门之意。福篷的四角各有一个身形略大的蝙蝠，与中间“五福”呼应，也有四平八稳之意。
从没见到过这么白，这么漂亮的福篷，一天的时间在村里传开，一家人也因这新糊的福篷，赚足了脸面。若是这家有个没娶媳妇的小厮，村里爱拉媒的老娘婆就会屁颠屁颠地上门，赶唆着给人家说媒。女主人知道自家的斤两，就说：“过几年吧，孩子还小，再说我家也没钱迎媳妇过门。”
“还没钱，都糊上这么白的福篷了。你瞅瞅，村里还有谁家能糊上这么高级的福篷？”
女主人没敢说出这些新闻纸是男人“顺手牵羊”来的，也没敢说男人在纸厂里工作。她最想说的一句话是：日子能靠小偷小摸？
准备年底娶新媳妇的，是一定要扎新福篷的，据说这个“福”就是这么来的，喻示给新人带福。
给新媳妇扎福篷，要把旧的报纸全部除去，还要用抹布把秫秆擦干净。那些待断的、没劲的旧秫秆都换成新的。若是这家有节余的秫秆，主人一狠心，就把旧架子去了，重新扎一个。
新媳妇的福篷，要糊那种花纸。当时的花纸就粉红、蓝色两个图案。要用那种蝴蝶戏牡丹的粉色纸，还要请村里手艺最好的，最好是儿女双全的。在福篷框架上糊一层报纸，第二层就糊花纸。花纸韧性好，坚挺，最后沿着墙边圈上五公分宽的兰花纸，整个屋子焕然一新，喜气盈门。
后来，新闻纸多了，娶新媳妇的人家也有用报纸打底，白纸裱糊的。只是在四周围一大圈红纸条，喜气也就出来了。白纸糊的福篷显得屋里干净利落。
在我的记忆中，我家最漂亮的就是报纸糊的福篷，隔多少年才糊一次。有时福篷顶上的耗子咬了纸洞，顶多重新糊上一张，新旧共存，不伦不类。
娘从来没舍得用花纸糊过一次福篷，后来花纸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改用那种粗纤维的腈纶布扎福篷，二姐夫是个手巧的男人，竟然把我家的福篷换成了腈纶布的，看着倒也新鲜。
娘一直住在老屋里，娘没了，老屋我也很少回去了。
每当想起老屋，我就幻想着老屋的福篷是用花纸糊的，蓝色的蝙蝠图案，围绕着娘，娘的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
（作者系市作协常务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