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家娥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来,母亲衰老得特别快,经常腿疼得不能行走,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了。父亲在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父亲拿主意,每天做什么事,甚至吃什么饭,母亲总是先问父亲,再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做。
父亲突然不在了,母亲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从母亲惶惑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她的无助,我们心疼母亲,多次劝说她要面对事实,但是真正适应父亲不在的日子,还需要时间,更需要母亲自己。
看到母亲苍老的现在,我的脑海里时常会想到几十年前的事情,想到与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
一
母亲二十岁时学过做衣服,能做一手好针线活,母亲嫁给父亲后,我们一家八口人的衣服,都是母亲亲手做,不管是我们兄妹穿的童装,还是嫲嫲穿的大裆裤子和偏襟褂子,总是那么合身。每到将近年底的时候,亲朋邻里经常找母亲做衣服,白天忙碌的母亲只能在晚上加夜班。那时还没有用上电灯,晚上照明用的是小油灯。记得我家那盏最好的小油灯是父亲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做成的,这个瓶子很像实验室里用的烧瓶,底部是圆形的,有着细长的瓶颈,瓶子的盖子是暗黄色铁质的,能够旋得很紧,在瓶盖下面的瓶颈上拴着一条细铁丝做成的灯绳,可以随意挂到墙上的钉子上。这么漂亮的灯我在本村没见过第二个,邻居有用墨水瓶子做灯的,也有用那种深咖啡色圆柱形的药瓶子做灯的,这些灯不仅颜色和外形不漂亮,还因为做灯用的瓶子颜色暗淡,晚上看不清里面的油耗情况,无法在不旋开瓶盖的情况下判断是否需要加油,用起来很不方便。
小油灯的灯芯一般是用棉线、蒲草等做成的,灯油用的是供销社供应的煤油,那时候物资匮乏,很多东西都需要供应,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票”时代,布票、油票、粮票、肉票……都是计划经济最具体的体现,每家供应的煤油需要节约着用,要是谁家不够用了,只好到亲戚朋友家借点,或是硬着头皮买几支蜡烛凑合几天,蜡烛可是奢侈品啊,普通农家手头都很紧,一般不舍得买。
小油灯那黄豆般的灯火很昏暗,母亲做衣服时需要俯下头,眼睛凑近灯光才能看清针线。乡村的夜晚总是那么寂静,昏暗的灯光给这黑夜增添了一份温柔,缝纫机的唰唰声时起时停。有时睡了一觉,看到母亲还坐在灯下忙碌,我会忍不住问一声:“娘,你还不睡?”母亲轻声答应着:“一会儿就睡,你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过年了,初一早上,我们兄妹都会穿上崭新的衣服,到长辈家里拜年,我和妹妹的鞋子上还绣着漂亮的花儿,这都是母亲亲手绣上的。
有一年到了除夕,母亲才把亲戚朋友的衣服做完,而我的新鞋子才做了一半,为了能让我在大年初一穿上新鞋子,母亲在干完家务后,立即给我做鞋子,等母亲缝完了最后一针,天已经蒙蒙亮了。吃过早饭,我高兴的穿上新鞋子找小朋友炫耀去了,而母亲却疲惫异常,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二
从我记事起,一家人都是整天吃地瓜和地瓜干,一年到头几乎吃不上几顿白面。有时冬天没把地瓜保存好,春天的口粮就会成问题,家中的日子会更加艰难。
那时,公社驻地只有一家饭店,就是供销社饭店,在街的最南端,那里卖油条、大饼、水煎包等美食。不要说能够吃上这些好东西,就是到饭店大门口闻一闻那香喷喷的味儿都会让人好久难忘。
皇华店赶集是逢二排七,母亲有时会去赶集的,记得每次母亲赶集,都会挎着一个斗箢子,沿着我家门前的小路往西抄近路,经过我表嫂的门前,再往西有一道大约三四米深的小沟,经过小沟后直行七八十米,翻过一道岭,岭的后面二里路外就是皇华大集了。所谓的大集也不大,只是在街的两边摆了几十家小地摊,有几个稀稀拉拉的卖粮食的,卖针头线脑的,好像没有卖菜的,总之我也记不清了。规模不能与现在的皇华大集相提并论,现在仅菜市就比原先整个集市要大得多。
母亲赶集很少领着孩子,因为小孩子不懂事,看到好吃好看的东西会哭着要的。我很羡慕别人家的孩子随大人赶集,买回一些好吃的。知道母亲不会带着我赶集,有几次当我知道母亲要去赶集时,就早早地跑到母亲赶集的必经之路——表嫂门口西边的小沟里藏起来,这里有高大的树,也有一些低矮的灌木丛。我就躲在一从灌木丛的后面,等偷偷看到母亲走来时,就“哇”得一声跳出来,奔到母亲身边,牵着她的衣襟,有时把母亲吓一大跳,跟母亲一起赶集的妇女们会哈哈大笑起来。
我挖空心思地躲在这里,只是为了能到集上让母亲买几个水煎包吃。
来到皇华店街的南头,离供销社饭店还有几十米,诱人的香味便随风飘过来,我拉着母亲的手加快了脚步。来到柜台前我乖乖地等在母亲身后,母亲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白色小手帕包成的包一层层打开,找出两角钱递过去,里面的服务员利索地用食品夹子,夹起包子放进一张方形的暗黄色的纸里,她一边夹我一边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十。母亲接过包好的水煎包,小心地递到我手里。我用两只手捧着,然后母亲帮我打开一角,我便贪婪地吃起来。那些水煎包一个个连在一起,贴着锅的一面被煎成了金黄色,油花附在包子的外面闪着亮亮的光,轻轻咬上一小口,里面的油就会溢出来。真香啊!吃上一顿这样的水煎包,是多少孩子期盼的啊!跟在母亲的身后,我一边走一边吃着,不一会儿就吃完了,最后留恋地望着那张浸透了油的纸,轻轻抛在路边的杂草里……
多年后,跟母亲一起回想起那水煎包,我说起怎么怎么好吃,母亲只是淡淡地说:“那时候肚子里缺东西,才觉得好吃。”又接着感叹一声,“手里没钱,只能买两毛钱的包子,孩子都很难吃到,大人哪知道水煎包的味道啊!”
现在想起吃水煎包的事,我总是愧疚不已,自责当时为什么不让母亲尝一尝呢!
三
那年读高一,我是通校生。学校离家有五里多路,要是走小路,会经过一条宽阔的河,河的两边生长着茂密的芦苇,这片芦苇南北有一里多地,东西也有半里路长。夏天河里水小的时候,我们就走苇塘中的小路,若是河水上涨,就只能沿公路走五里多路上学了。冬天芦苇被割光,河里结了厚厚的冰,我们都从冰面上走过去,这样只要走二里多路就到学校了。
我每天早晨要早起床上学,早饭都是在家里吃的,一般六点吃饭七点前就到校了,这样每天早晨母亲必须五点半起床做饭。细细想来,从五年前哥哥上初中时,母亲就每天五点多起床做饭了,夏天天长还好些,冬天五点多天还很黑,家里做饭条件又差,在那无数个寒冷的早晨,真不知道母亲受了多少苦!
记忆中的那个早晨特别寒冷,母亲像往常一样起床,准备做一顿地瓜面面条。想必是母亲看到天很冷,觉得吃上一顿面条会更暖和一些。母亲飞快地忙碌着,和面、擀面条、煮面条,时间一分分过去,等我起床的时候,发现已经快六点二十了,母亲刚揭开锅盖,正要把面条舀到盆子里,我愤愤地说了一声:“怎么才做好,要迟到了。”接着把脚一跺,就掉着眼泪走了。
没吃一点东西的我,在路上冻得瑟瑟发抖,走到村西北角的岭上,从高音喇叭广播的天气预报里得知,那天早晨北风五到六级,气温零下十三度。
早读没有耽误,上完早读后,第一节课上的是语文课,因为室外冷,我就坐在教室里没有出去。忽然,刚走出教室不久的语文老师又折回来了,他对我说外面有人找我。
我感到很奇怪,就走出教室,看到我的母亲正站在学校大门口的东边,在凛冽的寒风里关切地望着我。原来,母亲记挂着我没吃早饭,给我送饭来了。我跑过去,母亲递给我一个小包袱,低声说:“饿了吧,快回去吃了。”说完,就匆匆走了。
寒风刮起了母亲凌乱的头发,她那略有点驼背的身影渐渐变小,转过前面的拐角就不见了。
想起自己早晨的言行,我深深地自责着,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打开小包袱,里面有两个卷起来的煎饼,每个煎饼里卷着两根香喷喷的油条。我想:母亲没有像我那样从家里直接朝着西北走,抄近路来学校,而是先往西直行二里多路到饭店买上油条,再往北走三里路来到学校,为了给我买油条,母亲迎着北风多走了大约三里路!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双手捧着还留着母亲手上余温的煎饼油条,流着眼泪,在这个寒冷的早上吃完了一份终生难忘的早餐。
凛冽的北风依然在猎猎地刮着,我的心里却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这份温暖,如一缕暖暖的阳光,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里。
(作者系市作协主席团成员,现供职皇华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