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兆梅
刚过“二月二”,我们姐几个就开始对父亲嘟哝“吊悠千”了。
父亲疼爱我们,任着我们的性子,他重新打了麻绳,还用手使劲地拽拽,说,没问题。父亲嘴里的没问题,是担心我们的安全。他从影壁墙的墙旮旯里找回早就准备好“吊悠千”的三根檩子,晒在太阳下。悠千板子是父亲找木匠做的,蜡黄的“狗屎槐”木料,用手摸上去,滑滑的,心细的父亲早就用砂纸磨过多遍了。
悠千吊在我家天井的西边。父亲挖两个很深的坑,把其中的两根檩子立进去,填上土,加入碎石块,左右砸进两个木橛子。拘,是蜡条做的,套在梁上。檩子立牢固后,父亲站在板凳上,在母亲的帮助下,把梁架在檩子中间,父亲把接头绑了又绑。母亲在檩子两头拴上了红布条,红布条随风飘动的时候,像春天张开的红翅膀。
一根结实的麻绳穿过悠千板子拴在“拘”上。母亲用破布把绳子和板子的接口处,缠了好几道,防止麻绳磨碎,手巧的二姐还给板子做了一个布套,我们的裤子不宜磨花。
悠千吊好了,母亲第一个坐上去,晃了几圈,父亲笑她“老母猪割了尾巴去,装嫩。”母亲就说,当年她可是打“转悠千”的好手,说着,她让给我们姐妹几个,我们几个就疯玩起来。母亲在一边烧几张草纸,祈福不要摔伤了孩子们,保佑孩子们平安。
先是二哥来个站着的“驱悠千”。他抓住两条绳上的两只拘向外甩开,名为“撇拘”。他驱得很高,用力躬身、屈腿、下蹲、直起、挺身、扩胸等一系列动作,快够到我家的大榆树枝子了。轮到我时,我打“独坐”。二姐在我身后,轻轻地“送着”。忽然,二哥跑过来,用力一推,我嗖地飞向半空,吓得我大叫一声。那只猫也受惊了,嗖地爬上了墙头。阳光也惊兮兮地从墙头上移到我们的眼睛上,我们的眼睛和春天一个颜色了。
我和妹妹打“双坐”,需要二哥推我们,他力气大。推我们一会,他就没有耐心了,自己回屋里去看小人书了。最后一个才是二姐。她先是“一驱一”,先驱妹妹。二哥又跑过来,推她们。二姐像只呢喃的流莺,在空中穿飞,妹妹嘴里哼着儿歌:“一月一,二月二,桃花开,杏花败,李子开花翻过来。”看她们玩得热烈,我也要二姐驱我,妹妹就说:“跟人家学样,吃屎抹酱。”
二姐驱我的时候,我的两手握住麻绳,二姐叉开两腿,我坐着。二姐用力不均时,一个跟头跌下来,我像要从悠千板子上掉下来,我就大叫。没想到二姐又把快要停下的悠千驱起来,还没等我享受够,二哥在下边高喊要和二姐“打双站”。二姐搓搓两手,说,我的手疼了。二哥不让,二姐又陪他“驱双站”,他俩配合得好,驱得老高,母亲就喊:“小冤家,小心点,小心点呀。”
二姐一个人“站驱”的时候,最漂亮。杏花飘到她的脸上,变成两朵粉色的云,小狗专注地看着她,还吐着舌头,像她的一个粉丝。当两只“拘”要合并时,二姐两手把绳子往外一用力,“拘”立马就分开了,她的这个动作做得恰到好处,像一场适时的春雨,云朵、杨花还有天空,浓烈起来。
第二天去学校,先炫耀一下,我们家吊悠千了。就有同学预约清明的时候,去我家玩。有的还事先贿赂,把她一块用旧了的手帕,一块松弛了的皮筋找个借口送给我,然后婉转地告诉我,清明去我家打悠千。
清明节这天,家家户户吊悠千,俗话说得好:“悠一悠,不懒秋。”意思是春天打了悠千,秋天不招瘟疫。那些懒惰的父亲,糊弄孩子,在两棵大树中间,拴一根绳子,穿一个悠千板子了事,大苗的父亲年年如此。穿在树上的悠千,玩起来没有情趣,大苗每年都第一个跑到我家里打悠千。
家乡有清明“插柳”的习俗。还有句俗语“清明不插柳,死了变黄狗”。天刚放明,我和二哥、二姐早早起来,去沟岔子里折柳。满沟岔子是折柳的孩子,都是在大人的授意下,借折柳的名义,把柳枝子偷回家做烧火柴。不一会儿,柳树就被折得光秃秃的了。我们偷回家的柳枝放在养兔子的栏子里,还用一抱干柴火盖好,万一被父亲看到了,是要挨骂的。母亲折下一根柳枝满屋子抽打,嘴里念念有词:“一年一个清明节,杨柳单打青帮蝎,白天不准门前过,夜里不准把人蜇。”
二哥把柳枝做成一朵柳花插在悠千上,他还给我家的大黑狗做了一个“柳帽子”。狗还带了小铃铛,当二哥专心做柳哨的时候,大黑狗带着柳帽跑来跑去,小铃铛发出“呤呤呤”的声音。二哥的柳哨做好了,吹出悠扬的哨音,他的柳哨响着,我家院子里的杏花就笑了,笑着,笑着,嘚地落下一朵,惊得我的心,疼起来。
母亲前几天就开始生“豆叶菜”了,用家中那个泥三盆子。盆子上蒙着布包袱,晚上的时候,将泡好的豆子,用清水过滤几遍。等豆芽子长出扁扁的嘴巴,也就到清明了。清明家家户户吃豆叶菜,寄托着老百姓的希望,希望万物生根发芽,希望今年的庄稼大丰收。
清明节的早上,母亲分给每人两个鸡蛋。篮子里剩下的鸡蛋还要卖掉做我们的学费和家里油盐的开支。母亲会破例炒几个鹅蛋,过“寒食节”。
我家的大白鹅每天都下一个很大的鹅蛋,它总是骄傲地仰着脖子,发出“嘎、嘎、嘎”的声音,父亲回家晚了,它和我家的黑狗,都是第一个通报父亲到家的信使。我一直希望母亲在清明节这天分一个大鹅蛋给我们,这个愿望从没有实现过。
年头收成不好,我们几个过年就做不上新衣裳,母亲会想方设法地在清明节的时候,给我们扯条新裤子。吃过饭,穿上新衣裳,几个小伙伴约着去河岔里“挤扎人”。分到的两个鸡蛋都装在口袋里,路上还进行鸡蛋比赛,看谁家的鸡蛋个头大,有的伙伴比不过人家鸡蛋的个头,强词夺理地说,俺家的鸡蛋是红皮的,你的是白皮的。赛过之后,不舍得吃掉鸡蛋,走一段路,就把手伸进口袋,摸摸口袋里的鸡蛋。不是那个年代的人,很难体会那种摸鸡蛋的幸福感。
河岔里的柳,刚吐出鹅黄的嘴巴,似娇羞,似有所期待。野茄花,顶着一个个夹子样的花瓣,在风里抖着。荠菜的花茎细长细长的,各种草儿在做着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梦。女孩子忙着在茅丛里“挤扎人”,一边挤一边念念有词:“扎人扎人,今年挤出下年还‘您’。”“扎人”的身子嫩红,包在黄色的叶子里,不细看是找不到的。男孩子没有耐心,做柳哨的,打水漂的,还有找沙里狗的。
我和夏梅拔了一口袋“扎人”,差点丢了鸡蛋,回家的时候,摸了好几次。回到家把鸡蛋用大针扎几个小孔,小心地放到咸菜缸里,等鸡蛋变咸了,就着干粮,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那两个鸡蛋,就是我对儿时清明节最美的回忆了。
街中央,几个女社员在打树芝家的“大悠千”。她们驱得老高,我必须扬起头看,这个人唱着一首民谣:“打悠千,打悠千,打起悠千像上天。两手捉住绳,两脚蹬向前。一蹬二蹬、三四蹬,越蹬越高升。”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人叫豆花,是清明节来姨家玩的。没想到她优美的打悠千姿势,被我村最俊的维和叔看上了,托豆花的姨提亲,结成了一桩美好的姻缘呢。
清明,是女人的节日。所有的女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老人说,出门打悠千,打得越高,预示着生活越好,很多女人都卖力地打悠千,也有“女人清明男人年”的说法。
棘子岭,每三年吊一次“转悠千”。人山人海的,有的人要跑100多里地来看,还捎着午饭。
转悠千,在大街中央的空地上,挖深坑,竖一根大圆柱子,做立柱。坑里放一块较平滑带凹槽的石头,用长约两米多的几根木头围住,木头露出地面的高度,约离立柱底部一米多高。
立柱上方成十字绑三根横木,要绑牢固。每根横木上垂下三根绳索,绳索上栓牛梭头,做转悠千的踏板。横木上挂大铃铛,插松柏枝子,取喜庆和吉祥之意。
再在木头处呈十字绑一根横木,做“转木”,以推转立柱。转悠千,呈伞状。六个悠千板子,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推转悠千。
谁打转悠千,都要给小伙子两个鸡蛋。边角有人敲锣助兴,锣声急时,小伙推柱如飞,六个悠千板子甩成一朵莲花,看转悠千的就喊:“推平口了,吓死人了!”
牛梭头成弧形,不能坐,只能用脚勾住牛梭头跪着打。人群里有人高喊时,跪坐的姑娘却“稳坐钓鱼台”,神态自若。如果推柱子的小伙子看上了打转悠千的姑娘,非但不要鸡蛋,还推得格外地平稳。
有那冷傲的姑娘看都不看小伙子一眼,小伙子就使坏了。他们在下面推着横木转圈,跪在牛梭头上的六个人就慢慢地“飞”起来。底下的人推得越快,上面的人飞得越高,绳索由原先与地面垂直到与地面快成六、七十度角时,这时打转悠千的女子发出尖叫声,看转悠千的胆小女子更是吓得花容失色。有人说,打的不害怕,看的倒吓坏了。
六十多岁的老大娘也来打转悠千了,可把小伙子吓坏了,可是只见大娘,气定神闲,比姑娘打得都稳。青春像一阙搁置的音符,从半空中飞翔而来。
跃跃欲试的小伙子抢过悠千绳,攀上立柱悬够横梁上的铃铛,作“童子拜观音”的把戏,当他拔下小红旗回归,全场发出热烈的喝彩声,“转悠千”也进入了高潮。
我家的悠千要留到谷雨,地上磨出硬硬的白光。布谷鸟在天空中急促地啼叫时,在母亲的强制下,才会拆掉,这片院子母亲要种扁豆了。
又值清明,回想儿时,打悠千的一幕浮上心头,像一朵开放了的玉兰,幽香起来。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