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兆梅
河里的冰被阳光舔舐成心字,河水瘦了,一波波向远处延伸。风像一把剪刀,来回切割着空气和空气中的一切。料峭的春风,把石缝里和墙角下的迎春激怒了。它的心脏像一颗饱胀的麦粒,河水的波纹滚动一次,它的芽苞膨胀一次。当河水在太阳的抚摸下闪着银子的光时,迎春在寒冷的日子里,以芽黄的姿态,向这个冰冷的世界宣言:我来了!
春,来了!
刚开始的时候,迎春的花朵三三两两的。不几天,身上飞满了黄的透明的蛾子。在风中,迎春就是以这种密结的热情向包裹着棉衣的人们宣告:春来了,温暖还会远吗?一阵肆虐的风吹来,迎春的身体被吹得东倒西歪,它慢慢地弯曲着自己的腰身,以绽放的形式,用自己独特的花语,拥抱着这个城市。
风,像个被遗弃了的婆娘,几近疯狂。当她意识模糊、披头散发的时候,阳光垂直地射到玉兰树上,玉兰的每一只眼睛都眯着,都尽全力地积攒着“冷量”。夜晚,玉兰树下,屏声静气可以听到玉兰之间的窃窃私语,和风的语言相似,和鸟儿飞翔的声音相似。这时真有一只鸟儿从树梢上飞过,在酝酿中,花开的声音、风动的声音、鸟翅膀的声音,春天随意的一个声音,就让我们在顾盼中充满了希望。
风变得越来越干燥,空气中有湿湿的气流流动,芙蓉树上沁出一层青雾,柳树以大家闺秀的步伐,毫不隐瞒地把自己的故事暴露给这个世界。
路上,几个晨练的老者,几个早起谋生的民工。忽地一声鸟鸣,鸟从篱笆上一闪而过。脚下,那些睡了一冬的草棵,扭着懒腰,打着呵欠,头发一半枯黄,一半青绿,睡眼朦胧地苏醒过来。野茄子,花开五瓣,修饰得像个小家碧玉,塞到嘴里,嚼嚼,黏糊糊的,嚼出春的味道。紫色的小瓜花,开得贤淑,把它的根挖出来,用火烧烧,要慢慢地烧。等它面了,轻轻地嚼,春的味道更加浓郁。“烧酒棵”,紫得野蛮,大大的嘴巴张着。我们凑上去,吮吸几口,就被春灌醉了。婆婆丁的黄脸盘招眼,占据了大半个河堤,苦菜花还是那么低调。无论多么低调,这个世界也是它的。“犸猴眼”“蛤蟆皮”“黄瓜味”“野豆角”“接骨草”“车车菜”等等,都醒过来,都绿起来。
在这一片突兀而起的绿中,柳的风姿就不一般了。它的枝条像精心地梳理过,远看枝上没有叶子,只有一个个飞起来的诗句,嫩黄的春,让人喘不动气。柳,是一个画家。可以说,柳,既是诗人又是画家,动也是诗,不动还是诗。动也是画,不动还是画。在一场无声的小雨过后,柳苞不稀不密地打在枝条上。这时的柳是善变的,上午的时候,芽苞还是安静的。到了下午,芽苞炸开来,不敢用眼睛直视,柳的鹅黄和柔弱,那是一种怎样的颤动心魂!
迎春,是报春的使者。柳,也是报春的使者。迎春和柳树,为春天,为自然,设计了一份怎样的美丽,谁又有恰当的文字精确地去描绘出这份美丽?
有多少忧伤,有多少烦恼,看一眼初春的柳,也会烟消云散。这个时刻,我会像石头一样,静立半天,就为了看这如诗似画的柳。外表冷漠的我,内心早已暗流涌动。柳,不仅是春天的使者,它还是希望的使者。柳眉儿绿了,春天真的来了。雨丝儿从柳枝上滑去,柳芽张开小嘴巴,河岸曲着细腰,诗句跌进水里,游成一尾柳叶子鱼,躲过鱼钩,游到夏天的思念里去了。玉兰花在雨中展开白色的裙裾,它时刻准备着以暴风骤雨般的姿势盛开。
让我们走近田野,去看看田野里的麦子。一阵风过,麦苗发着绿光,用手摸上去,滑滑的,真想躺下去,躺在春天的怀抱里。农民开始了劳作,女人的头上包着大红的头巾。荠菜偎在麦垄上,轻轻地掐几片叶子,春天真正的味道在这里。一股泥香味,钻入鼻孔,心里就踏实起来。麦蒿、青蓠子棵、灰灰菜、小灯笼还有地冬草,相安无事地守护着麦田,守护着它们永远的家园。
白玉兰盛开的时候,都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早上醒来,就是一树一树的花了。那种胶片似的花瓣粘贴着一颗颗露珠,每一颗露珠里,都藏着一个幽深的梦。玉兰的端庄,像一幅木板年画,站在城市的胸膛上,站在春天最亮丽的时刻。玉兰开得勇往直前,开得人心惶惶。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都不敢发出耀眼的光芒,风大了,阳光毒了,玉兰的眼睛会眯得更加厉害,它如翠的裙裾会萎了裙边,会任性地落掉一大片。从玉兰树下走过,捧起大片大片的花瓣,疼就蔓上全身。只有把这些花瓣抱回家去,晒干,制成书签,才稍稍心安。玉兰的傲气和脆弱,又是哪一棵花可以比的?
是不是月亮也想做一个花巢,为什么当月亮像只船儿一样出现时,世上的花儿都争相开放呢?
河堤上的老人越来越多,坐着钓鱼的,站着看鱼的,在堤上拔“扎银”的孩童,飘在空中的八卦风筝。挖野菜的女人,篮子里是野蒜、野葱、齐齐毛、白蒿、蓬子菜。棉桃棵子长得最高,野豆角的秧子漫过脚踝。柳树底下,一个流浪汉头枕一个尼龙袋子,仰着身子,呼呼大睡。小虫子在他的嘴角爬行着,他没有一点感觉,阳光宽宏地照在他的身上,他是最受春天呵护的人。几个民工,坐在草地上,喝着自家带来的白水,吃着捎来的干粮。河堤不远,一栋摩天大楼还没有完工,民工抬起头看看楼群,几个人说笑着,阳光爱惜地游走在他们身上,很想拍去他们身上的尘土,给这些真正的城市建设者除掉身上的疲劳。
红玉兰开了,花蕊蜷缩,青色的枝干上,显而易见其先天的慵懒。
杏花、桃花几乎是同时开放的。淡粉的是杏花,大粉的是桃花,大红的是多瓣的油桃花。秋桃的花浓艳,张扬的藏红,一串串的。杏花性子刚烈,有风的夜晚,从杏树下走过,会听到“嘚嘚嘚”的落地声,听得人惊心动魄,蹲下来,抚摸着这些砰然落地的花瓣,眼泪就会流出来。
阳光下,杏树上残留着无数个花柄和新长出的一片片小叶子,闪着新绿的光。
这时,田野里的油菜花开了,蜜蜂飞来飞去。苦菜花开得漫山遍野,大苦菜花黄得耀眼,上面飞舞着蝴蝶。豌豆刚刚张开紫色的花苞,远处的法桐身上长满了毛毛虫。不几天,这些虫子会躺满一地,树上会长出一串串桐果。果熟的时候,会飘出白色的花絮,那时,该是深春了。春天,树的眼睛大睁着,但是它不说话。
倒垂柳上长满了柳花,远远地望去,柳还是静止的。树顶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风在柳的耳边呢喃,柳动一下,又动一下,然后就把手臂拂在水面上,每一根枝条都全心贯注。一只小船划来,划船的人弯着腰,另一个人撒着鱼食,鱼儿游动在船的四周。稍有风吹草动,鱼儿就游到远处去了。绿色的水草缠在船舷上,浮萍探出圆圆的叶子。
岸上的老人坐在马扎上,入定了一般。鱼竿抬动之间,一尾鲫鱼咬钩了。不多时,老人身边的小水桶里活蹦乱跳着几尾鲫鱼。穿黄衣服的年轻人身边立着四根鱼竿,他一会儿起身,一会儿抱怨,水桶里还是空空如也。老年人告诉他需要安静。春,是在安静中走来的。
楼下的连翘花开成一片黄色的海,看似娇柔的花朵,竟是开了很长时间。即使有风吹过,有雨走过,它的花朵都是静止在枝头上的,很坚定。海棠花千娇百媚地开了,悠然出尘,俯视众芳,有超群绝类之势。用心观察,海棠的脸上是有泪珠的,想用手去擦拭,谁又有这般勇气?海棠无香,香在内里。陪伴海棠的是一棵木瓜树,秋天的时候,木瓜树上结累累的果子,末秋,木瓜的浓香不是一般的水果可比,难道海棠把自己的香气传递给了木瓜不成?
必是隔了很远的距离,丁香花淡淡地开着,却发出浓重的香气,整个院子弥漫着这种香气,春真正地华丽登场了。传说海棠和丁香是灶王爷爷的两位爱妻,也是两不相容的女人,一个以艳丽见上,一个以浓香见长。两种花种在一起,不是你死就是她亡。世间的情仇,因嫉恨而相克相生。植物如此,人类如此。唯有尊重。紫荆的花没有香气,花朵缠在枝条上,紫红一片。
麦子拔节了。荠菜结了小小的粽果,油菜花凋落成一节小柱子,种子躲藏在柱子里。河堤上的野花多起来,那种白色的种子花美丽极了。结柳果的柳树,叶子碧绿碧绿的,把它的叶子和果子采回家,用热水焯焯,凉拌,麻瑟瑟的,还是春的味道。
家中的君子兰开了,有点孤独,有点清高。花圃里的蝴蝶兰带着露珠,蓝色的花朵美到令人窒息,它没有任何意义地摇着自己的花朵,它在向这个世界诉说什么?是想接纳,还是想拒绝?
榆叶梅和樱花都开放了,榆叶梅的花朵细小,樱花的花朵盘成一个个团子,开得恣肆而霸道。
李子花和梨花都是白色,李子花是淡淡的白,梨花浓如白雪。相对于别的花树,它们收敛得多,安静得多。苹果刚打花骨朵,略见红色。几只灰喜鹊叫着,飞上自己的鸟窝,几个锄地归来的乡亲打着哈哈,村子里响起《嫁新娘》的歌曲。香椿芽羞答答的,约有半指长了,它的香气让人馋涎欲滴。采摘一些,慢慢地揉碎,加几粒虾皮,水萝卜切成段子,少许的食盐,即成美味的小咸菜了。若是用鸡蛋炒炒,卷在单饼里,春天最美的饭食。
从树上捋下来就可以入口的榆钱儿,可爱的钱样,让人浮想联翩。想起母亲做的榆钱糕,香甜的记忆会满满地充斥脑间。槐花即将盛开,可以炒鸡蛋吃,蒸着吃,还可以做槐花饺子,都是春天的美味。百日红和大石榴沉得住气,没有一丝动静,要到五月吧,它们就会以大红大紫的样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过几天,梧桐花开的时候,枣花的香气该是最浓的了。
玫瑰花、月季花、蔷薇花,所有的花都会在这个季节绽放,我在等待什么呢?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