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像个很老的老人,正在慢慢退出舞台,当然,它有过纵横四海的青壮年。滴滴响上几声,一张电报就分娩出人间的悲欢离合。
我没有发过电报,经常在一些文章中看到电报的事情。
比如世界上最短的电报,只有两个标点符号:大作家雨果问出版商书卖得怎么样,他用了一个问号,出版商回他了一个感叹号。
比如胡适黄侃这两位学者,都拿电报说事儿。胡适极力推崇白话文,而黄侃至爱文言文。
这般,黄侃就在课堂上讲了,这白话文与文言文谁好谁坏,其实不用多费口舌。比如胡适老婆死了,得发电报通知他,文言文说“妻丧速归”,四个字解决问题。用白话文得说“你老婆死了赶快回来”啰嗦不说,关键是电报费贵一倍。
胡适也拿电报做例子,说是有一回有个学校请他当教授,因为他对那专业不熟,于是要回一封电报,他让学生帮着想怎么用文言文来回,最简单的回法是:才疏学浅,不能胜任。于是,胡适就说了自己的回法:干不了,谢谢。他总结说,有人认为白话文打电报费钱,不是同样省钱吗?
这也算是回应了黄侃,从而留下一段美谈,读来令人莞尔。不过,这二位学者也只是说说而已。据说中国最早的一封白话文电报,是张兆和发给沈从文的:乡下人喝杯甜酒吧!由此开始他们一生的夫唱妇随。沈先生念念不忘,写过这样的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这样难以言说的喜悦,不管过多久,依然让人沉吟让人微笑,总能让人想起点什么,佳话常常有这样的效用。而有些电报带给人的却是苦闷、惆怅,比如鲁迅先生。
鲁迅那时在日本,26岁了,朱安比他还长三岁,已是大龄青年。母亲不时写信让他回国成婚,他不想回,直到收到一封电报,就四个字:母病速回。他只得回来,家里已经张灯结彩了,他也就明白要他回来做新郎,没有后退的余地了。“两人一副古装打扮,在周家新台门拜堂,在亲戚和邻居的簇拥下,进了洞房。”据说,婚后第二天晚上,他在母亲房里磨蹭,后来干脆睡在书房里。婚后没几天,带着二弟去日本了。那个母亲送给他的“礼物”一直陪伴母亲,就是死也陪着……
这是一场悲剧,于鲁迅是,于朱安更是。
生活是一幕大戏,悲欢离合似乎早已打下伏笔,而电报有时只不过是个道具,有喜,有悲,更有五味杂陈的,分不清是喜是悲。
比如陆小曼和徐志摩,这二人在北平高调相爱,掀起轩然大波。梁启超先生批评过得意门生徐诗人,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那时陆小曼还是人妇,她的丈夫王赓和徐还是好友。可那时徐像一个战士,他说:“在茫茫人海中,访我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最后演变成了桃色新闻,徐志摩也顶不住了,远走欧洲。那时王赓在南京,在军队中任职,权倾一时。他没有来硬的,没逼迫妻子,让她自己做主。这样,陆小曼拍三封电报给徐志摩,要他回来,一个人承受不来。王赓和陆小曼离婚后,据说当着徐志摩说了这样一席话:“你此后对她务必始终如一,如果你三心二意,给我知道,我定会以激烈手段相对的。”这话令人动容。徐陆结婚了,过了一段神仙日子,矛盾就来了。他在北平,她在上海,她不肯北上,他只有往返,钱是个问题。徐给陆的信中说:“钱的问题,我是焦急得睡不着。现在第一盼望节前发薪……钱是真可恶,来时不易,去时太易。我自阳历三月起,自用不算,路费等等不算,单就付银行及你的家用,已有二千零五十元……我想想,我们夫妻俩真是醒起才是。”据说,陆花钱花得慷慨。
徐志摩飞机失事的11月,陆小曼发了十余封电报催他回上海,回来之后,据说夫妻又争吵不止,再返北平时遇难,一位天才诗人陨落了。
总是不断有人替诗人惋惜,如果他没有遇到陆小曼,如果陆小曼不拍那么多电报……
人生里没有如果,总是环环相扣,不过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罢了。
张爱玲曾经劝姑姑写文章,她姑姑说:“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里只管打电报,养成了一种电报作风,只会一味地省字。”
省字,可能是电报的风格;可再省字,发者收者大抵都是明白的。一张薄薄的电报纸,寥寥数字,常常凝聚了人生的大悲大喜。
前些日子我看见一个幽默说,有个男人出远门几年,没回家,有一年冬天那女人给男人寄了床被子。男人收到后给女人发了一封电报,三个字:由甲申。妻子想不会吧,莫非几年不见,他个子长啦?竟说被子短了,盖了脚,盖不了头;盖了头,盖不了脚;盖了中间,头脚都露在外面……
那则幽默到这里就结束了。我想,也许她丈夫不是这个意思,是说他想她想得睡不着,在床上翻腾,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在那边,一会儿又睡在中间啦。
可能我有点自作多情,我只是想着一个人给一个人拍电报,总是因为隔得远,这一拍一收中,也是一回小团圆。
省字,可能是电报的风格;可再省字,发者收者大抵都是明白的。一张薄薄的电报纸,寥寥数字,常常凝聚了人生的大悲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