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晋芳
2014年春天,我的母亲又住进了市人民医院的肝胆科,还是因为结石。这个诊断结果让我们一家人都出乎意料。早在七年前,母亲因结石把胆囊切除了。胆囊都切除了,还会再有结石吗?医生说我母亲的体质很特殊,易生成结石,胆囊虽切除了,但石头会滞留在胆管里。我们原以为母亲胆囊切除,就会一生万事大吉了;也因为我们的疏忽,从没想过带母亲到医院再查查看看。没想到母亲还要经受这种痛苦。我们全家人又陷入了痛苦不安与提心吊胆中。
医生说没有好的办法,石头大了,卡在胆管里,只能手术取出。但是以后呢?医生不敢保证,因为母亲的体质。母亲已经七十二岁了,经历过一次大手术,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所以,母亲坚决不做手术了。这让我们踌躇不定。我从内心里也不愿意母亲再遭那个罪,可是看到母亲一旦犯病就疼得死去活来的,心里又忍受不了。
住院期间,弟弟打听到孟疃有个老中医专门给病人“贴耳朵”治结石,据说很有效。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由父亲定夺,父亲说出了院就去贴耳朵。
出了院,待母亲身体稍硬朗了点,弟租了车陪着父亲和母亲打听着去了那个老中医家。老中医说排石不难,但得病人配合,因为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父亲说就是二万五千里长征也会陪母亲走下去。
根据中医的安排,我母亲得五天去一次,每次都要贴些新的穴位。每次都要先从家里坐上公交车到城里体育馆处,再坐去孟疃的公交车,下了车再步行大约三里路,往返一趟七十多公里。去过几次之后,我母亲抱怨路太远了,公交车上又都是硬座,一个来回坐下来,浑身酸痛。父亲总是笑着说:“想想你疼得打滚满地爬的时候吧,那滋味难道比坐车还好受?别一好了疮疤就忘了疼了。”有时候,父亲就说:“人家怎么坐车出去旅游来?你就当是去旅游吧。”父亲就这样哄着母亲去了一趟又一趟。
那些日子,父亲特别关注的是天气预报,每次都根据天气预报早做好准备。但是父亲说也得防止天气预报“失灵”的时候,所以每次出门父亲都会带上草帽、雨伞和雨披,还得给母亲带件长袖褂子,下雨时天凉好穿。每到去贴耳朵的那天,父亲总是早早起床,烧好热水,用两个塑料瓶泡上茶路上喝。父亲特意问了公交车的行车时间,而每次又生怕不能及时坐上车,总是跟母亲一起早早地去等车。
夏天的天,后娘的脸。一会儿能把庄稼烤焦,一会儿又大雨倾盆。父亲陪着母亲,按时按点,风雨无阻。
我一次次嘱咐父亲,下了公交车搭出租车去那个村子,父亲总是笑着说:“那么点路,就像散散步,抬抬脚就到了。再说在那路边等辆出租车也很难,有等车的工夫,还不如走着去。”我想,父亲说的是事实,也是不想花钱吧。
以前为上高中的孩子陪读的时候,我有过一长段等公交车的经历,知道等车的滋味。从体育馆到孟疃,车多,也按点跑,等车并不难,跑我们村的公交车有时就难等了,因为偏远,若没有乘客或乘客少,车就懒得跑了,就会“合并”,常常要在路边等上两三个小时,有时还要白等半天。
暑假里有一次,父亲说贴药回来到城里时去龙城买茶叶,我说中午接他们到我家吃饭。就在他们在龙城买东西时,大雨哗哗地下了起来,地上的雨水四下里流。我到龙城去接他们,站在龙城大桥上,我便看到了我的父亲母亲。在花花绿绿的一片伞和雨衣、雨披中,父亲穿着暗绿色的雨衣,戴着草帽,手里提着包,裤脚挽到小腿下,一高一低。父亲停下,朝后看,母亲在他后边几步远的地方低头走着。母亲打着伞,穿着长裤褂,慢慢地走在水里。近了,发现他们的裤子已湿了大半截。
老中医用来“贴耳朵”的是自家制的膏药,看起来就是剪成比小指甲盖还小的一片片的白色胶布。从耳朵开始贴起,渐次到身上其他穴位。辅助治疗的手段(或者称“药引子”)是猪蹄子,清煮,顿顿吃,每天至少要吃上一个。煮猪蹄子的活由我父亲来做,因为母亲不会用电饭锅。每次煮三四个,煮到稀烂,每顿吃的时候需再热热锅。母亲一向不喜欢吃油腻东西,只能沾上点盐或者酱油的猪蹄要每天吃完一只,还真不是易事。有时父亲将猪蹄端上桌,母亲看着发呆,说闻到味就够了。父亲劝母亲当药来吃,当唐僧肉来吃。父亲还说:“能天天吃上猪蹄也是修来的福分啊。”这样,在父亲的督促下,母亲整整吃了四个月。
“贴耳朵”期间还有一项活就是取石。老中医说胆管内的石头是在药物的作用下随粪便排出的,为了验证疗效,需收集排出的石头。老中医有他的规则,那就是患者先用药,直到有石头排出,再一次性缴上所需费用,每次排出的石头要集起来,直到最后连一粒细沙也没有为止。母亲每次大解时都要把排泄物接在一个塑料盆里,像淘米一样一遍一遍地淘,直到最后只剩下了干净的碎石,待晒干后再收集起来。我母亲对那件事反应太强烈,做不了,这活又由父亲包揽了。
来回二十四趟,整整四个月,父亲每天都做着他认为理所当然该由他来做的事情,每天都心平气和,每天都无怨无悔。父亲每天都是乐呵呵的,还得像哄孩子似的哄着母亲坚持治疗下去。
父亲戴着一顶褪色的旧草帽,一手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布兜,一手提着水瓶。人瘦削,脸黝黑,帽沿下头发花白,手脚古铜色,青筋暴突。父亲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母亲和父亲或是并肩,或是一前一后。这是他们那段日子的生活照。那画面永远定格在我心中,温馨、感动又辛酸。
对待我的母亲,父亲堪称完美。有时候想想,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所有的语言都太肤浅苍白。
时常看到媒体上有人“秀恩爱”,这样的“秀”让我很反感。难道恩爱是可以“秀”出来的吗?真正的恩爱是浸透了烟火气的,是柴米油盐中的相依相伴,关心体贴,是心甘情愿从不计较的付出。
有一次,跟孩子闲聊,我说找老公就找像姥爷这样的男人。孩子眨巴眨巴眼睛:“但是,姥爷家没有空调。”时值炎夏。我只好笑笑,我知道孩子涉世未深,经历还太少,我希望她以后会明白夫妻之间最需要的是什么。
(作者系龙源学校教师,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