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曾有诗云: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历史上的高尚人物是他的精神支柱,他自己反复歌咏赞叹,也希望下一代能了解这些伟大的先辈,从中吸取精神力量。传统文化历来是中国人安身立命之本。为青少年编写这方面基础性的教材和读物,至今仍有重要的意义。
一
在陶渊明作品的整理结集方面,贡献最大的是六世纪的两位学者:一是率先从事于此的梁昭明太子萧统(501~531),最有开创之功;一是北齐文学家阳休之(509~582),后来流传的各本陶集大抵都以他所编定的十卷本为依据。
萧、阳两本的原本现在都看不到了,但还能看到他们分别写就的序言:萧统序大抵是思想和文学评论;而阳休之的《陶集序录》则以文献说明为主,他介绍自己的工作道:
其集先有两本行于世,一本八卷,无序,一本六卷,并序目,编比颠乱,兼复阙少。萧统所撰八卷,合序目诔传,而少《五孝传》及《四八目》,然编录有体,次第可寻。余颇赏(陶)潜文,以为三本不同,恐终至亡失,今录统所阙并序目等,合为一帙,十卷,以遗好事君子焉。
阳休之掌握三种陶渊明集的旧本,其中两种比较差,内容有缺少,编排较混乱,只有萧统的八卷本是好的,但萧编本缺少《五孝传》及《四八目》,阳休之把这两份文档补充进来,此外大约还做了些编辑加工,形成了他自己的十卷本。
以后的陶渊明集一般都按阳休之本作十卷,并在书中收录《五孝传》和《集圣贤群辅录》(即一称《四八目》者)。
但是后来渐有学者怀疑《五孝传》和《集圣贤群辅录》这两份文本出于伪托,其中最有权威的意见,出于《四库全书总目》(卷二十九集部别集类一),略云:
昭明太子去(陶)潜世近,已不见《五孝传》《四八目》,不以入集,阳休之何由续得?且《五孝传》及《四八目》所引《尚书》,自相矛盾,决不出于一手,当必依托之文,休之误信而增之。以后诸本,虽卷帙多少次第先后各有不同,其窜入伪作,则同一辙,实自休之所编始。(宋)庠《私记》但疑《八儒》《三墨》二条之误,亦考之不审矣。今《四八目》已经睿鉴指示,灼知其伪,别著录于子部类书而详辨之,其《五孝传》文义庸浅,决非(陶)潜作,既与《四八目》一时同出,其赝亦不待言,今并删除。惟编(陶)潜诗文,仍从昭明太子为八卷。虽梁时旧第,今不可考,而黜伪存真,庶几犹为近古焉。
《四库全书》本来就大有权威,这里直接有圣旨(“睿鉴”)在背后起作用,更不容怀疑。于是此后出版的陶集中,就不再包括《五孝传》和《集圣贤群辅录》这两部分了。今人编注陶集,也还往往一删了之,肯纳入附录予以收容就算是包容性很好的了。
阳休之远在北齐,尚且能看到《五孝传》和《集圣贤群辅录》,可见陶渊明这两份文本影响之大、流传之广。阳休之水平很高,《北齐书》本传称他“博综经史”,著有《幽州人物志》,他编书当自有根据。后人对他如有怀疑,应提出具体证据,而实际上从没有人提出过。
以萧统的水平和工作条件而言,他会看到这两份文本应当是没有问题的,而终于不编入陶渊明的集子者,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认为不可信;一是认为这两份文本不属于诗文创作,而是陶渊明编撰的基础读物。后一种的可能性更为可取。换言之,这两部分不入陶集的原因,应当在体例不合而不在其内容之伪。萧统的《陶渊明文集序》写道:
有疑陶渊明之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荡昭章,独起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汙隆,孰能如此乎。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更加搜求,粗为区目……
可知萧统的着眼完全在陶渊明的“文”。他编的是陶渊明的文集而非全集。萧统是编过大型文学选本《文选》的,其中所收,都是赋、诗、文,也就是一般所说的“集”部的内容,至于经、史、子三部的文本,则一概不收,这样的体例在他的《文选序》中有过明确的说明。《文选》不录经、史、子,并非认为那些文本不可靠,也不是萧统没有看到,而是因为既不是“文”,自然不入《文选》。他编陶渊明的集子,应当也采用同样的体例。《五孝传》和《集圣贤群辅录》都是关于历史人物按类型编撰的简要记载,按四部分类的办法来说,属于史部。这些文本,当然不能进入由他编定的《陶渊明文集》。
曾有文献学家说过:“《五孝传》及《四八目》实北齐阳休之所增,萧统旧本无是也。统序称深爱其文,故加搜校,则八卷以外不应更有佚篇。”(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三十九)这里最后一句结论实际上流露了对萧统编辑思想的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