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平
1922年2月4日，立春。早晨的雪下得特别猛，大地被白色覆盖，不见一点绿色的影子，只依稀听见海的声音，才觉得青岛是活的。
在八大关一栋三层楼窗前，铁路乘警刁步云，拉开窗帘一角，拿起望远镜，观察着八十米外米黄色楼里的二层大厅。这里经常有文艺演出，台下有四根圆形棕色柱子，柱子顶部有一圈看台和护栏。舞台上相隔十米，两排桌子已对称排列，后边各放着十几把椅子，四周还摆着几盆梅花。有几个年轻姑娘正在铺桌布，扬开来，似一张红色的地毯，渲染出一种喜庆的气氛。
这边，刁步云身处场外，内心却涌动着一场沙漠上的风暴。雪落无声，看不见的硝烟四散弥漫。在他粗糙的手掌里，那个又黑又大的望远镜，有些笨拙，他反复掂量，转来倒去，留下片片湿滑的痕迹。从蓝色的大盖帽檐里，钻出一缕热气，他一米九五的身躯，也如秋风中摇摆的一棵高梁。他解开上衣制服的第一颗扣子，摸出怀表，已是上午九点。在这个令人期待的日子，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十点快到了。无疑，那是个艰难的时刻。他看见，台子上，已聚集着十几位官员和持镁光灯的记者。他们抢着有利位置，在见证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
突然，刁步云听到一阵汽车喇叭声，他22岁的视力，清楚地看到是日本人的三辆军车，停在米黄色楼前，八九个日本人下车后，有的仰首叉腰，有的踢着雪玩，走在后面的小个子日本人摔了个仰八叉，惹得居民一片哄笑。随后，北洋政府和山东政府及胶济督办的代表，也分别下车，鱼贯而入，有个穿青布长衫大耳朵的年轻人，还朝着居民伸出拇指，鞠了一躬。
两个中国士兵持枪站在大厅门口。刁步云将镜头瞄准舞台，现场有些乱，人们在穿梭走动，在张嘴争吵。不久，穿黄色军服的日本人占了上风，小个子日本军官埴原指挥工作人员把桌子椅子对调了过来，日方代表愿意坐北朝南，他们要的是主场，把自己当成主人，就想改一改别人的习惯。大耳朵的年轻人，同山东省长兼胶济督办熊炳琦耳语了会儿，熊炳琦皱眉后毅然点头，首先在背对观众席的桌前坐下，朝日本人抱拳一笑。埴原也引领日方代表按座次坐下。桌上放着茶杯和热毛巾，摆着上翘的狼毫和砚池里的墨。有两个细高挑的姑娘，将两份白色档案文本，分别放到双方代表面前，精美封面上的小楷赫然在目：《中日解决山东悬案条约》
接下来就是签字仪式。刁步云换个站立的姿势，控制着不停抖动的手腕，聚焦着厅内台上的一切。无人喧哗，雪中的空气好像缺氧，让人喘不过气来。埴原在死死地地盯着一个倒水的姑娘，过了会，他忽然把一块马蹄表摇了摇，看完时间，顺手推到桌前。秒针在滴答滴答地向前跑，埴原的目光露出一丝焦灼，他扫视着头顶上的栏杆，想发现什么，可他分明又在期待着一种声音。
电报大楼上的十记钟声响起，一下、两下……刁步云又不安地扶正望远镜，伸长脖颈，发现双方代表文本审阅已结束。离签字只有一步之遥，厅内显然极其平静。可在刁步云眼前，藏着匕首图的一角即将掀起。他闭上发花的眼睛，憋住气，手心里全是汗。等刁步云抬起头来，大耳朵的年轻人指着马蹄表提醒熊炳琦，熊炳琦回头会心地笑了，看一眼日方代表，便依照程序念讲话稿，随后顿了下茶杯，轻轻地告诉日本人，该签字了。这时，日方代表像一座座泥塑，手臂直直地放在桌上，眼珠子乱转。埴原坐不住了，焦躁地起身，跑到外务次官币原跟前，哈下腰，结巴起来。币原不抬头，不理他，继续翻弄着一页页文件，并将擦过的眼镜重新戴上。埴原的方寸大乱，腿肚子哆嗦着，颊上的汗刷地淌下来。刁步云终于吐出一口长气。
五天前，刁步云在车厢里，意外地遇到“红胡子”孙百万。孙百万对他炫耀近日发了日本人一笔横财。原来，日方想在签约时，让预先埋伏的土匪开枪引发骚乱，以此为借口，拒不签字，将祸水引向中国。刁步云听了，心里吃惊，生出一种义愤，马上拽住孙百万，让乘务员上酒菜，一对一喝起来。喝到动情处，刁步云咬破手指，将鲜血滴在两个酒盅里，悄声说，兄弟，咱们中国人，决不做汉奸。孙百万也流着泪喝下去。第三天，刁步云就和孙百万一起，拜见熊炳琦，熊炳琦立即给予孙百万嘉奖并答应招编。
十点十分！刁步云屏住呼吸，睁大眼睛，见厅里人来人往，乱糟糟的。有几个日本人想溜，分散走人。但是，门已上锁，他们只得佯装去洗手间。时间节点到了，大耳朵的年轻人十分镇静，手作喇叭喊道肃静。熊炳琦坐得稳稳的，大将风度，他冲币原晃了晃手中笔，一直微笑着，率先在条款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熊炳琦不动声色地督促币原签字。币原见实在无法拖了，粗暴地站起来，一把将埴原的马蹄表扔到台下，发出“咣啷啷”的响声。他失望地摇摇头，叹着气，低头俯身签字。一会儿，币原把笔扔到地上，头也不回，走到埴原身边，朝埴原一连甩出几个耳光。
几乎同时，从楼上的护栏窗户外面，传来一阵猛烈地枪声。
在场的中国人，都激动地跳起来鼓掌欢呼，庆祝山东和胶济铁路主权利权的回归。
刁步云已泪眼模糊，他敞开窗户，点燃一挂鞭炮。
刁步云出生于山东诸城相州七村，1924年，由王翔千、王尽美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又由王翔千、王乐平推荐，参加黄埔军校一期学习。1925年2月11日，在讨伐陈炯明叛军的惠州城战斗中牺牲，年仅25岁。
(作者单位：市作家协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