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兆梅
在我所有老师中,初三的语文老师秦树龙是个头最矮的。
至于秦老师的具体身高,我不清楚,有一米六吧?
秦老师有两套换洗的衣裳。一身是他经常穿的,军绿色哈达尼中山装,蓝色卡其裤子,一双擦得可以照出人影的火箭头皮鞋。另一身就是上衣裤子变换了一下角色:蓝卡其中山装,军绿色哈达尼裤子。
我家离相州联中十五里之遥,初三的时候,一个月回家一次。学校有个很小的伙房,只给住校的老师蒸点干粮,老师学生喝的水像疙瘩汤,黄而粘稠。住校的老师为了节约下自己有限的工资补贴家用,不舍得全部打学校伙房蒸的馒头,从家中带少许的煎饼掺着吃。
学生都是从家中自带干粮。好条件的,父母双方或单方吃国家粮的,会捎白色的细饼。那些家在农村但条件偏好的,会捎一半细饼,一半粗饼。像我等家中孩子五六个,家庭条件又困难的,都是捎一半的粗饼,一半的煎饼。
娘“们”担心煎饼孩子难以下咽,会把煎饼做成煎饼果子。所谓的煎饼果子,就是把白菜心加点猪大油,掺几个红辣椒,上饼鏊子烙一下,即完事。几个比我们更为困难的同学,只能捎玉米饼子。冷饼子上锅一馏,散为碎沫,用手捧着吃。不管捎什么,娘们都是数算着捎,一般就多出一顿饭的个数。善于算计到骨子里的娘“们”,一周就给孩子捎36个干粮,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娘“们”也没办法,吃了上顿愁下顿。
娘“们”还会从咸菜缸里捞几个咸菜疙瘩,切成细条,放辣椒丝,进锅里翻炒,出锅加芫荽段,装满满的一饭盒子,家中有罐头瓶子的,再来两瓶子。
大路上拼成现在难以见到的风景:三三两两的、穿兰涤卡中山装的男学生;扎着两只羊角辫穿方格褂子的女学生。他们的后车座上都捆绑着一个粗布包袱,包袱里装着我们一周的干粮。不讲卫生,娘也懒惰的人,白包袱变成黑包袱。若是包袱里的煎饼果子露了馅,包袱白一块污一块的,像是一个孩子哭花了脸。
自行车的车把上挂一个网兜,兜里放着铝制饭盒。网兜五颜六色,饭盒各种各样。
家中没车子的,只有步行。步行着就得肩背手提,背着干粮,提着饭盒。刚开始的时候,走得一包劲头。走久了,网绳勒进手心,就得换换手,坐在路边歇歇。正歇的时候,有同学赶上来,吆喝:“来,我带着你。”骑车的同学解下饭包袱,挂在前把上。走路的同学跳上后车座,他跳的时候,因为身上的“武器”太多,没跳稳当,自行车一个趔趄,前边骑车的同学险中求胜,车把扭几下,歪斜着继续前进。
骑车的老师路遇走着的同学,也邀请他们。男同学总是抓住良机,偏腿上车。女同学脸羞,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不好意思坐老师的车子,总要忸怩几遍,才磨磨蹭蹭地跳到后车座上。
到了教室,同学们把饭包袱挂在墙上,饭盒搁在窗户台上。
环视一周,满眼的饭包袱,满鼻子的咸菜味。
不管你来早还是来晚,秦树龙老师都早来了。并且每次他都用车子驮着一个学生,那些跟他熟络的学生,还专门去他家等着,让秦老师带着他。
秦老师在教室里慢腾腾地走着,给这个扶扶歪斜的包袱,给那个正正没搁正当的饭盒。看到有同学在急匆匆地完作业,他阴着脸:“回家光顾着吃,是不是没完成作业?”
“就快写完了。”这个同学的脸红了红,赶紧低着头猛写。
“写完作业的同学,预习一下明天要学的新课程。”说着,秦老师就坐在一个男同学的旁边,问:“这周学的东西,都消化了吧?”
听到这个男同学肯定的回答,秦老师并没有露出笑意。不知道为什么,秦老师对男生格外严格,有时严格到不能接受的程度。
晚自习,其他的科目老师没有一个到教室的,总是秦老师看班。有同学碍于秦老师在场,光复习语文。秦老师来回踱步:“别光复习语文,把这周学得不扎实的、明天要学的课程,都预习一下。”
一个月回家一次,回到家都想把受了“冷落”的肚子填满。多数同学吃充了,肚子不好受,喊着去厕所。去厕所的路上,身后飘着一股屁味。秦老师瞪圆两只小眼睛:“不管学习还是吃饭,都要量力而行,循序渐进,否则就会消化不良,伤害肠胃。”
学校没有宿舍,同学们分散住在相州街里住户的家中。晚自习结束后,秦老师一遍遍地叮嘱注意安全,他还让女同学和男同学结伴同行,让男同学尽量看着女同学走进家门,再回自己的家。
很多同学不到五点就来学校早读,街里一个半傻不傻叫“铁蛋”的男孩时常躲在草垛后吓唬我们,有时他冷不丁跑出来,会把胆小的女生吓个半死。秦老师时常早起站在校门口,迎接早来的同学。
午休,学生在教室睡觉。一个同学睡在桌子上,一个同学睡在板凳上。至于谁睡在哪里,同桌之间协商。为睡在哪里,很多同学闹矛盾。作为班主任的秦老师,就得及时解决这些矛盾,他没有一次按时午休过。同学们睡下了,他还是不放心。他在教室的后窗户下悄悄地观察,看到哪个女同学不好好休息,他就走进教室,用手轻碰桌子,暗示你睡觉。如果是男生那就遭殃了,会把你拽出去,把你的下巴颏捏几下,据说是很疼的。
有一段时间,我的座位靠近后窗户,每次轮到我睡桌子,我都发现秦老师在窗外注视。酷暑难耐的中午,还有苍蝇,我看到秦老师的脸上流着汗珠。
每个学生都有一个用白布缝制的“饭布袋”,馏干粮用。饭布袋上各人也都做了记号,但是吃饭的时候,有的同学还是丢失自己的饭布袋。没办法,就得冷吃掉下顿的干粮。这样循环下去,总有一顿或几顿没饭吃。学校有个小商店,几乎没有吃的东西,就是有,谁的手里会有吃零食的钱?口袋里有零花钱的,都是父母是双职工的。其他人的口袋里,都是空空如也。秦老师知道同学断顿了,就把自己捎来的干粮给他们吃。吃光了捎来的干粮,他就得去伙房买饭。说实在的,为了省下那几毛工资,很多教师缩着肚子,不舍得花钱。
秦老师板书规整,有力度。他讲课灵活,重点突出,从不拖堂。他要求我们多看名家的书籍,摘录名言名句。他最重视学生的阅读能力,他说,一个学生只有提高了阅读能力,才会提升自己的语文水平。他经常要求我们背诵课文里的一些好段落,融会贯通。他非常注重标点的运用,语文小考的时候,谁写错三个标点,整张试卷就得零分。我就得过零分,默写《谁是最可爱的人》的第一段,我整整写错了三个标点。
也是那次考试,让我吸取了教训,在背诵课文的时候,我着重注意标点的运用,还从标点的运用中,体会整章的深刻含义。
秦老师用大量的时间,训练我们的阅读能力,要求不重复、不绊卡、朗朗上口,富有表情。现在拿起任何一本生疏的书,我都会顺畅地读下来,并且不会出现秦老师杜绝的三点。这些基本功,都是在初三,秦老师训练的结果。
但是,秦老师性子暴。男生读书绊卡,他就大声呵斥。第二次绊卡,还会挨揍。男生惊恐之时,秦老师早把自己手中的书,扫上男生的头。扫过之后,这个男生竟然不绊卡了。为此,很多同学和秦老师记仇,现在说起来,还咬牙切齿。
秦老师从来没有打过女同学,对于秦老师为什么习惯打男同学,我百思不得其解,况且当时的场面对女生也是一种折磨,毕竟我们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也害怕的。
对于秦老师的这些过激行为,我不加评判。若不是他望“生”成龙,也不会出现这种出格的行为吧?那年中考,我们班考上4个中专生,其它的同学几乎全部考入高中。那时考个高中,12个学生取一个,比现在难得多。本来读中专的学生还要多一些,上级有规定,复读的学生不准参加中专考试。当时参加中专考试的学生都是学习最好的。
若是没有秦老师的严格,用男同学的话说——“变态”。我们班会取得这么大的成绩?那些记恨了老师半辈子的同学,是否会静下心想一想,老师是为自己吗?
一个人要心存感恩,特别是对教育我们的老师,不管他对我们如何,我们都要感谢他们,因为是他们教会了我们知识。一个人也只有学会宽容自己并去宽恕别人,他才会长大并成熟起来。
教师的家里都种着几亩地,不种地靠教书的那点工资,也养不活老婆孩子。其他的科目老师在农忙时都会请假回家收庄稼,秦老师作为班主任,扔下学生他不放心,多数是他在上课。农闲时,他和学生一样,一个月回家一次。时间久了,师母会趁赶相州集的机会,过来看看他。给他捎点干粮,洗洗衣裳。
师母的个头得有一米六五,长相端正,是个善良的女人。
住校老师有的懒散,让女同学帮他洗衣裳,秦老师从没有叫女生给他洗过一次衣裳,他身上穿得衣裳,每天都是干干净净的。他要求教室整洁卫生,学生穿戴整齐。
一次,我闹肚子,疼得厉害。秦老师给我买了痢特灵,还让同学送我回家。等我病好返校,秦老师又耐心地给我补课。他不仅对我这样,对很多学生都这样。
当时我在班里的学习成绩是前几名,也参加了中专考试。揭榜的时候,在二姐的陪同下,打着赶相州集的名义去探听考试成绩,在集上正好遇到了秦老师。秦老师叫我去学校玩,说有好几个老师在学校里。我已经从别的同学嘴里知道我因五分之差落榜,很沮丧,不想去。秦老师就拉我,我猛劲挣脱,还挣掉了一粒纽扣,当时我就伤心地哭了。秦老师看到我这样,安慰我说:“遇到挫折不要灰心,高中还会为你开辟一条更为宽广的大道。”
我一直记着秦老师的这句话。
中专落榜,给我的打击很大。羞于面见自己的老师。快三十年了,不知道秦老师生活得如何?听说他在郭家屯小学教学,一直是一个普通的教师。我还探听到老师遇到了人生最悲催的事情,但是他并没有倒下去,一直执着于自己的教育事业。
秦老师,我虽然没有去看望您,但我一直关注着您。您虽然是个头最矮的老师,在我的心目中,却是最高大的。我永远都是您的学生!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诸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