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兆梅
我家的柿子树,栽种在老屋猪圈的北墙脚下,已经有42年的树龄。大侄儿出生那年,父亲喜滋滋地栽下了这棵柿子树。
大侄儿活着的话,和柿子树同龄。
村里的柿子树并不多,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湾西头青海叔家门口的一棵和庄东七爷、八爷家各一棵。他们家的柿子树,都有年岁了。是那种树冠开展、颜色桔红的镜面柿子。柿子熟了的时候,仿佛满树的红星星,数也数不清。
父亲选了一棵一年多的软枣做砧木,嫁接柿子树。他去外地参观学习的时候,带回来了“金瓶”柿子接芽。他熟练地在砧木上割取倒“T字形”的切口;接芽切成倒“盾型”,然后把接芽严丝合缝于切口处,叶柄朝上。父亲称这种嫁接法为“倒接”。
此时的父亲,很严肃。他从口袋掏出捆绑切口的布条,谨慎地从上往下缠起,叶柄和叶芽留在布条的外边。大黑狗在父亲的身边转来转去,看到一只猫蹿上屋顶,它就跳到天井当中狂吠。猫并没有因为狗的狂吠而变得慌张,它蹲在瓦片上,看着瓦蓝的天空,猫的眼珠子瓦蓝瓦蓝的。阳光慢慢躲过沟边的椿树,越过南墙头,正好落在软枣树上,新接的芽片,闪着细小的绿光。
父亲每天都在柿子树边转悠,眼睛盯在嫁接的柿芽上,黑狗不失时机地跟在他的身后,眼睛也盯着柿芽,但是它的耳朵支愣着,稍有声响,就会跑得无影无踪。
也就三天的时间,接芽皮色变得新绿,父亲用手指轻轻碰碰,没有掉落,说,成了。
半月之久,父亲解除了布条。新芽像一支待射出的箭,往天空里长。
来年春天,在一个无风的天气里,父亲在T字形横口上方2厘米处,剪断砧木。一棵改头换面的柿子树,成活了。
父亲在柿子树下,教大侄儿学走路,还让他围着树转圈。大侄儿快晕倒的时候,父亲张开怀抱,大侄儿跌进了他的怀里。等大侄儿会叫爷爷的时候,柿子树结果了。
柿子,瓶状。体大,金黄。刚开始的几年,结果少,母亲喷了白酒,放几个香蕉苹果,把柿子密封在纸箱里烘。不几天的时间,金黄的柿子,变成透明的红。揭去薄如轻脂的柿皮,把嘴伸上去,咂一口,滑进来几片柿舌,绵软香甜的味道,充满肺腑。
这几个稀有的柿子,都被大侄儿享用了去。我们不会和他争夺,我们都是他的叔叔、姑姑了。
父亲一年给柿子追两次肥,一次在深春,一次在初秋。他挖了很深的坑,把猪圈里的壕水灌上几筲,在顶层铲几锨鸡屎粪,踩实。吃了肥的柿子,树冠迅速扩大,树势日渐强健。
刚冒出的柿芽,娇羞嫩黄,像是画家散淡的几笔,过几天,就是一片绿色。叶子变阔变圆,革质,阳光扫过来,带着光泽。慢慢地,从枝条的叶腋间,长出一个个锥形的花儿,淡淡的黄色,画上去似的。
大侄儿拿来小板凳,坐在柿子树下,让我给他讲“瞎话”。我讲的瞎话,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只不过我会添枝加叶。讲到兴奋处,我四肢抖动,指手画脚,妹妹看到了,说我癫痫症。大侄儿拍着小手,说真好听,还卖劲地鼓掌,我讲得更风情并茂。几只麻雀在树上飞来飞去,大侄儿就不安心了,他刚要站起来,被我一把按下去,我担心他像一只鸟儿一样飞走了。
大侄儿指着柿子花,说,看,长出小耳朵了。
柿子把上果真是四个张开的小耳朵,和大侄儿的耳朵一个模样。阳光从树叶间筛到柿耳上,立时给柿耳涂了蜡油,一直闪光。又过几天,地上落了一层干枯的花瓣,抬头看,小柿子露出来了,像是大侄儿的肚脐眼儿。我一边看小柿子,一边去摸大侄儿的肚脐眼儿,他就嘎嘎地笑。一朵云被他笑得落下来,就在我家的天井上方,我赶紧搂紧大侄儿,我怕他被云载走了。
春天风大,大风过后,地上会落下密密的一层柿子,我和大侄儿捡拾起来,串成柿子项链,戴在大侄儿的脖子上。大侄儿玩脖子上的项链时,我用小柿子和二哥下“五大棍”。大侄儿玩烦的时候,走过来,把我们的棋盘一顿划拉,我们的“五大棍”就泡汤了。二哥的手扬起又落下,他才不舍得打自己的侄儿。
大侄儿长高了,父亲让他站到柿子树下,划了一个记号,说,明年就长到柿子树的一半了。
大侄儿读小学的时候,我家的柿子结果最多。父亲尝试着漤柿子。他把两筐柿子放进大缸,烧了五十度的热水倒进去。第二天,柿子变成了黑色。咬一口,说不出什么滋味,用母亲的话说,好好的东西,被你漤得难以下咽。
父亲把黑了的柿子去皮,竖着切成一块块的,晾晒在墙头上的瓦片上。经了太阳暴晒的柿子,皱成一根根条儿,出了柿霜。吃起来和集市上卖的柿饼没有两样,从此,我家就开始自做柿饼子了。
冬天的晚上,母亲把火炕烧得热乎乎的,锅底灰里埋了地瓜。大侄儿和我们一起趴在炕头上,听父亲讲说他的战斗故事。母亲把烧地瓜递到大侄儿手里,说,趁热快吃。黑狗半蹲在炕前里,等着吃大侄儿手里的地瓜皮。
大侄儿的烧地瓜还没有吃完,母亲又把柿饼子递到他手里,说,吃吧吃吧。
平日一直和我们争嘴的二哥,也说,吃吧吃吧。
大侄儿和柿子树赛跑,他很快长到一米八多了。五月下旬,父亲都会给柿子树割皮。他横着割几刀,竖着割几刀,竟然把大侄儿身高的印记割去了。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流泪了,自言自语,一个人,怎么可以没有印记呢?
大侄儿结婚后,和大哥分家过。这样加上我们兄妹六个就是八个家庭了。每年柿子熟时,母亲都要掂量柿子的多少,总想均衡地分为七分,大姐远在辽宁,暂时排除在外。
父亲用一根长木杆子,拴了布兜,把树顶上个大、颜色饱满的先摘下来。摘下后,交给母亲。母亲放进纸箱,喷了白酒,放进香蕉苹果,端到房后大侄儿的家里,说,放着吧,过几天就可以吃了。
第二轮挑选的,是给大哥二哥的。摘下后,让他们自己来拿,至于怎么吃,那是他们的事。
第三轮,就是我们姐仨的。分四个盒子。四个盒子中最大的两盒,是给我的。二姐和妹妹的,自己拿回家去烘。我的其中一盒,母亲烘好后,会给我电话,回家去取。走的时候,母亲给我在盒子上做了记号,说,烘了的,先吃着。那一盒子,也给你烘上了,等你吃完这些,就可以吃了。大侄儿正好过来,母亲又分给他一些。
第四轮,才是父亲和母亲两个人的。剩下的都是小的和熟不好的。父亲在摘的时候,母亲就说,给树留几个。
给树留下的,总有二十几个。
等到各家的柿子都吃光的时候,树上的柿子,红了。这些柿子,母亲谁也不让吃,给鸟吃。
那一年,柿子树开了稀疏的花,结了稀疏的柿子。就在这一年,父亲去世了。
第二年,柿子树几乎没开花,没结果,大侄儿没了。
此后的柿子树,都没有以前结果多了。
柿子熟的时候,母亲还是一轮一轮地分。第一轮分给大哥二哥,第二轮分给我们姐仨。第三轮,才是给她自己的。每到柿熟季节,只要母亲的电话一到,就可以回家拿柿子了。
又到柿子黄熟时节,满大街的柿子,却引不起我的口腹之欲。因为世上再没有一个柿子是经了母亲的手的。
霜降的夜晚,做得一梦:母亲的棺木和我隔着一个长条形的沙坑,我们姐四个跪在坑边。母亲的棺木缓缓抬起,大姐她们哭声一片,只有我呆呆地看着棺木,放佛远去了一般。
就在母亲的棺木起灵时,我四肢伏地,嚎一声,娘啊……
漫天半红的柿叶,铺在母亲的棺木上,也纷纷扬扬在我的脊背上……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诸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