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兵营
我们老村只有百十来户人家,因为从东侧的国道上看,房屋是斜的,故赋名“斜屋”,因为户数比邻村少很多,又被称作“小斜屋”。在以大为美的年代,相形之下,我们村显得捉襟见肘。30多年前,小村是静谧的,村子中间只有一条不宽的南北街,袖珍紧凑,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升起时,烟气氤氳,夜色渐浓,影影绰绰的小村似在诗中,亦似在画中,宛若仙境般素朴。
小村给予我印象最深处,或是最让我眷恋处,便是横亘在村中间的大沟了。村子原本狭小,沟其实也不大,途经在我们村的大沟不过二百多米长,沟深八九米、沟膛六七米。沟南的斜坡要比沟北的长一些,十多米左右,南坡高且陡,北坡低且缓,两坡都有树木丛生。盛夏时节,坡上的树木和草杂乱无章地肆意生长,让人难以穿行。既是能藏身,便是我们小伙伴们捉迷藏的好去处之一,只是不敢太放纵,斜坡终归陡峭,还布满荆棘。大沟与我家只一排房之隔,附近的孩子一凑便是五六个,所以大沟见我们这些小伙伴的时候也最多。上学前,我们整日盘桓于大沟左右,南坡北坡,沟上沟下,来回穿梭,不厌其烦。上学后,暑假的很多快乐时光,依旧是它给的。现在想,倒底是大沟赐予我无限的欢乐还是我为大沟增添了些许张力?应该是相融共生。没有大沟,我的童年将黯然失色。没有我呢?大沟也不会那么灵动丰盈。
冬天,万物凋零,清冷萧瑟,它也寂寥。除了附近二十几户人家时常把各色垃圾填于它的腹膛,别无他用。旧酒瓶子、破了的麦糠枕头、即将烂掉或是已经烂掉的菜叶、开了口的破鞋、死猫死狗或是小死猪,桥的两旁几乎全是这些东西。此时,大沟只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大雪过后,垃圾被暂时覆盖,它也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凄凉了,每每打此走过,不是熟视无睹,便是不忍多望。
夏天,激情跌宕,勃勃生机,它也灵动。即使没有水,坡上草木葳蕤,枝繁叶茂,一片葱茏,也煞是可爱。我们几个小伙伴儿时常盘踞在南坡渠道的桥涵上,放“泥炮仗”(儿时游戏之一),忘乎所以,不亦乐乎。如果有水,就更让我心潮澎湃了。只要有水,大小不论,总有妙处,神清气爽。读到高中才知那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凡事都动了起来,草木蓬勃生长,水流经久不息,我们几个也都跟着浮躁起来,甚至连空气的流速也在增加。有几次眼见洪流打西边滚滚而来,至于垃圾,自是被吞噬,被裹挟,自西向东奔去,那气势不比汹涌江河,但在当时的我眼中却蔚为壮观。冲刷去的是污秽,留下的便是清爽了!那时候,春天的脚步刚近,我就格外期盼盛夏快快到来,哪怕是躁热难当,哪怕是挥汗如雨。
水自哪里来?沟内之水天上来吗?应该有一部分吧。因为一般是大雨过后,水才湍急,当时就以为是雨水了,可雨水里怎么会有大大小小的鱼儿呢?现在想来,大沟还承担着泄洪和灌溉的功能,既是灌溉,流水库里的水,有鱼也就不稀奇了。到沟里摸鱼,是儿时最令我畅快的事儿了。沟膛并不平坦,有大大小小的碎石,有时不小心还会伤到脚,可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沟膛边缘也不规整,加上不断冲刷,有大大小小的窝子,这些窝子往往是鱼儿最有可能暂时躲避的地方。我和小伙伴们,有时也夹杂着凑热闹的大人,都是从沟膛边缘入手的,往往会有所斩获。有一次,我甚至摸到了滑滑的一团,以为是蛇,大惊失色,大人们说是黄鳝。每每我们这帮小伙伴儿下沟摸鱼的时候,桥上都会站一些大人围观,给我们助威似的。
雨水丰沛的夏天,是大沟最惹人爱的时候。或洪水奔腾,或潺潺细流,都别有洞天。这时候,短短的、深深的大沟,更像一个风韵正浓的女人,有丰腴的身材,且面容姣好,秋波荡漾间,举手投足处,都是那么丰姿绰约,让人情不自禁,不能自已。沟上桥沿儿,被我们坐得渐显光滑了。村南村北的人们天天打此经过,有些大人也会在这儿歇脚,聊聊收成,扯扯家常。偶尔会有童心未泯、喜欢逗乐的大人会从后面冷不丁地抱紧我,佯装要把我扔下桥,又把我高高地抛上天,尔后又结结实实接着我。他乐儿,我也跟着乐儿。
物不经寒暑,绝不紧凝。大沟能够承受沧桑,可以焕发生机。懵懵懂懂的孩提时代,不管是在它肩上玩耍,还是投入它的怀抱,都率性自然,勿需伪饰。后来,一路求学,我长大了,不再是儿童、少年了,连青年都不是了,它也老了。光影流年,年岁渐长,人事纷繁芜杂,我终究是离它越来越远。随波逐流间,再也没有和它在一起时的天真无邪!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小村的户数扩容了两倍多,原先成片成方的庄稼田,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或大或小的工厂所取代,商业彻底取代了农业,乡亲们原先担心无田可种、无粮可食的想法真个是杞人忧天。也是在十几年前,我家的老屋被拆除,改建成了一条东向走向的大道,一个不大不小的商贸城就坐落在这条大道的西头。几年的光景,大道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路上骤增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忙忙碌碌,行色匆匆。那么,小时一直与我相亲相伴的大沟呢?周遭都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人流,没了庄稼,自然也就不再需要灌溉了,大沟没了用武之地,土得掉渣儿了。仿佛满大街的时尚在来回流窜,大沟显得很笨拙,与当下蒸蒸日上的发展格格不入。桥肩上,不知谁砌了两道墙,我爬上墙,想看看它。沟膛已被填满,自然也就没有了沟坡,连同原先茂密的树木也早已不复存在了。大沟,只是还活在我的记忆中。此后,每年春节,我都会绕过墙,择僻静处,望一望它,想像一会儿它曾经的无限风光,心有戚戚,怅然若失。被湮没的,何止大沟!大沟里有我天真无邪的童年岁月,不是也一同被滚滚红尘卷走了吗?隔了太久的时空,触手难及!
汪国真说:“人不长大多好,就可以用铁钩,滚月亮;就可以蹲在地上,弹星星;就可以把背心一甩,逛银河。……人长大了,烦恼总是比快乐多。”这首小诗风靡在好多年前,如今似乎已被人遗忘,但遗忘的东西,未必不是好东西,只是我们的脚步太匆匆,内心难得清静,被更多外在的浮华所包围,所裹挟。主观意志与客观存在之间,往往很难去达成理想的契合。你停留或者前进,时间都在流逝,能够被定格在一瞬间或者是一段时间里的,定承载了我们的诸多复杂的心绪。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般的大沟,与我相伴相随过好多年,浑浑噩噩也好,蹉跎岁月也好,都漫成隐隐作痛的回忆。
阑珊难寐时,小时候听到的是嗷嗷的驴叫声,现在听到的是吱吱的车鸣声。前者悦耳,后者刺耳。只是我们不再需要驴,离开车,却显得寸步难行。我魂牵梦绕的大沟虽被夷平,但旧址终归尚在。即使哪天旧址也不在了,它永远也不会消亡,因为它会一直活在我的记忆中!
(作者单位:大舜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