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清
老宋和老董结怨已经快十五年了。
那时候我还上小学,因为教改的原因,需要走三里路去另外一个地方上学。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所以父母要求我在学校吃饭。因为是农村,那些年代,中午的伙食十分粗疏,有时候会带点饭,学校有锅炉房,给热一下;有时候不开火,自己也懒得带干粮,就要出去买点吃的,方便面、饼干、蛋糕……
所以经常出了校门,来到中心街上买零食。过期的方便面,不知名字的饼干,僵硬散发着刺鼻味道的蛋糕……那是最美好的记忆。
中心街上有两个卖杂货的小摊,一个是老宋,另一个是老董。
东西街,十字路口处,老宋在路南,老董在路北。那时候的小摊很有意思,每个人都有一辆板车,人力推着,到了日久卖东西的地方,停下,用砖头踮起板车横梁,车上装满了方便面、饼干、蛋糕、糖果,甚至鱼钩、贴纸、钢笔、针线……
不用吆喝,也不用招牌,多年来各自营生。
两个人不说话,清早到点,彼此默默到来,黄昏日落,彼此默默走开。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寒雪酷暑。那时候没有现在的条件,还有遮阳伞。但是,仿佛斗气一样,两个人总是坚持着,不肯晚来,也不肯早回。
有时候雨下大了,实在太大了,两个人就穿上雨衣,把货物用薄膜遮盖一下。雨再大了,两个人只好去村委会的屋檐下躲避一下。这时候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彼此离得远远地,看着檐外的雨,没有一句话。
也有交互的时候。有时候老宋忘记带火柴了,老董抽上了烟袋,斜眼看到,就把柴火扔过去,老宋拿起来,点上,再把火柴扔过去;有时候老董的烟袋包里的烟忘记添了,就在脚上一个劲儿地扣着烟袋锅,老宋就默不作声地用纸张撮几捏烟丝,放到两人中间,老董向中间挪了挪,捡起来,装上,点上,抽起来,并不言谢。
也有俩人都不来的时候。
清早,老宋推着板车来到中心街上,一瞧,老董怎么还没有来?和起早买东西的一聊,原来老董病了。老宋思忖了下,就推上板车,往家走去——他要给自己歇一天假。
老宋走了。这时在家憋不住的老董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却来到了中心街,一瞧,嘿,老宋怎么没来?车子还没有放平稳,折了身,也往家走去——他也给自己放了假。
太阳出来了,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提着壶来打酱油的,攥着线轱辘来买针的,捧着茶壶来买茶叶的,饥肠辘辘从学校跑来的,人们都向中心街靠拢。可是,一瞧,嘿,老宋和老董竟然都没有来!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榆钱入怀,雪花如羽,衰老着这条街,也衰老着这街上的人。
八月里,老宋站在自家院子里的桃树下,抬头望了望枝上的桃子,红润美好,他伸手去摘枝上最低的那一颗,可是怎么也触不到。他说,老了啊,力不从心了,真的老了啊。
从那往后,老宋再也没有去中心街上。几天后,躺在病床上的老宋才听说,老董去世了。去世的前两天,老董也不推板车上街了,拄着拐棍,在自己摊位边的大石头上坐了一天,又在老宋摊位边的大石头上坐了一天。
十月里,老宋的女儿宋巧珍从西乡回来了。
年底,老宋也去世了。
第二年八月,宋巧珍和老董的儿子董俊生结婚了。
巧珍和俊生在大街上开了家杂货店。因为白手起家,资金周转、进出货、门面打点……夫妻俩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俊生出外拉货,很晚了才开着小货车回来。回来时,路灯都亮了,还没到自家门头,就在中心街碰到了巧珍。
巧珍坐在老董当年杂货摊的大石头上,低声抽泣。俊生下了车,走上前去,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俊生问她,没事怎么不回家,在这里哭。她说,心里难受。
于是两个人坐在一起,坐了好一会儿。
忽然巧珍站起来,穿过街,去向老宋当年杂货摊的地方。站定了,她望着对面的俊生,喊道:董俊生,下辈子我父亲再把我许配给别人,你还要不要我?
俊生低了头,说不出话来。
她等着他。
他抬起头来说:要。
他说他还要她!
巧珍流着泪,喊道:下辈子我父亲再要把我许配给别人,你还干不干?
他望着她说:不干!
他说他不干!
俊生也流泪了,他望着那边的巧珍,擦了擦眼泪,向一条分开了两人十五年的街对面走去。
(作者单位:百尺河镇党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