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万星
孟庆泰,字康若,别署闲敏楼主人、追来室悟子,东武(今山东诸城)人士,乃书法篆刻大家、文物专家、文化名家,诸艺皆精,尤以书法名世。其书上追三代,下淫秦汉,贯通隋唐,谨严古朴,厚重雄健,传略入载《中国当代书法篆刻家辞典》《中国古今书法家辞典》等多部辞书。今有《孟庆泰书法篆刻集》《<天史>校释》(与人合作校释,清丁耀亢原著)《闲敏楼吟草》行世。先生厚重深邃,博闻强识,一身故事。今择其一二,与诸君分享。
先生身材魁梧,罗汉肚赫然可见。有友人细心察觉,赠其长柄鞋拔一具。我在先生家见过此鞋拔,长约五十多公分,并非什么名贵木材所制,但很别致。上镌刻友人自撰联句:处世须昂首,执它不弯腰。颇值得玩味。然而更有趣的不是这个,而是先生竟为此事专门赋诗一首。诗写得富有意趣,也很有深意。诗云:硬骨难弯正适宜,键行合助跃龙姿。料君知我生来性,董项陶腰苏肚皮。
一日,我在先生家翻阅岛城少海诗社雅集诗词,上刊有此诗。我边读边为先生的风趣哑然失笑。我对先生说:“我不太喜欢那些言物状景的诗,有的过于浅白。您的这首诗,咏物言志,蕴涵深厚,愈读愈有味道。”先生浅笑不语。我知道,他总是这么惜言,从不轻言臧否。
话题仍在诗上继续。我知道先生在“董项陶腰苏肚皮”一句中是用典的,且连用三个典故。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与苏东坡“一肚子不合时宜”之典故,我是熟知的。只是对“董项”一典未曾了解。我请教先生此典来历,他并未直接应答我,而是起身走到他那满满的书橱旁,搬出了一部比砖头还厚的大辞典,熟练地检索出“强项令”的典故出处——《后汉书·酷吏传》。因素知先生惜时如金,不敢占用他太多的时光,便想粗粗浏览一下,待回家后再细细查阅。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先生却对照书中原文,将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逐字逐句为我解读,一字未遗漏,足足达三四百字之多。“……帝令小黄门持之,使宣叩头谢主。宣不从,强使顿之,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讲到精彩处,先生绘声绘色,形体语言十分丰富,画面感极强,令我印象深刻。即使上学时的古文老师也没有细致生动到这等程度。顿时,我心中暖意融融,钦佩不已。温暖的是先生教诲之真诚、之热忱,钦佩的是先生对学问的深究细推,竟严谨到如此地步。
这段往事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可每每忆起,总让我回味半天。“进德修业,凡是不可自谓已知。”先生先前为我题赠的这句话,不恰恰印证了这一切吗?
先生素旷达,从不与人争论。然也偶有“较真”之时。圈内某君,被戏称为“铁嘴”。先生与其乃旧识,深知其品性。昔年,二人偶遇聊起篆刻话题。该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开口闭口“黔山派”云云。先生是个言语谨慎的人,素来不喜高谈阔论,总是默默静听,从不轻易发表自己的观点。当此君再三提到“黔山派”时,先生轻轻问道:“请问‘黔山派’的代表人物是哪位啊?”对方张口答道:“黄牧甫啊!”先生浅笑:“您所说的那个‘黔山派’,是不是那个安徽的‘黟山派’啊?”对方闻听,顿时脸色赤红,连忙应道:“是,是,应为‘黟山派’。幸亏今天只有你我二人,否则出大丑了!”先生怕其尴尬,赶紧为其找台阶下,安慰道:“这俩字颇为形似,认错很正常,谁也难保证什么字都认得。”不料,对方突然话锋一转:“我看的那本书有印刷错误。”先生见其如此,故意“较真”到底,追问道:“请问你看的是哪本书?我手头篆刻书籍还算齐全,应该能有。”此君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说出书名。先生应曰:“我对此书太熟悉不过了,几乎天天翻阅。书中所载即为‘黟’字,绝非‘黔’字。”对方立转思路,拍拍先生肩膀说道:“你是专业搞篆刻的,当然知道黟山派,我又非专业人员,哪能知道这么多!”遂闭口不语。先生并不与其较真,转身离去。
忆起此事,先生与我说道:“不是有意与其较真,实在看不过这种人的夸夸其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样子,醉死不认半壶酒钱,非要找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人处世,最忌如此。那样,不但赢不得他人的尊重,反会自取其辱。”我颔首称是。猛然间,想起先生曾为友人所题写的句子: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深悟老子此言,我更加懂得了先生这番话语的深意。
(作者祖籍诸城,现供职于青岛市城阳区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