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鑫
我赶紧放手,无措地绞着爪子:“饿了吗?喝不喝水?想吃点什么……”
“小狐哥……”
“嗯?”
“你知不知道,你叫我红儿,对我好……我很高兴,但是,我不喜欢你为了报恩,才这样……”
“红儿……我……对不起!”
“你知道,我那么喜欢你,我救你……是因为喜欢你,我不要你报恩,不要你说对不起,不要你内疚,为你而死,是我自愿的……如果你以前喜欢的不是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强迫自己接受我。”
“红儿,你听我说,我会好好喜欢你,不会对别人……不会……”
“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当时如果换作别人,你也会跳下去……但我没那么博爱,我只会为你一个人跳下去!”开始有泪汹涌出醋坛子的眼眶,“我知道,你本来就不会属于哪一个人,你会为了任何一个你认为值得或不值得的人去奋不顾身……”
我沉默无语,任女友嚎啕发泄!
浓郁的愧疚,让我忽然惊悚地意识到,失掉这份爱,自己或许将变得一无所有,过去,无论浮出水面或是埋在心底的那些个林林总总的感情,真正能做到如此刻骨铭心的,实在廖廖无几!
“……我撕开皮肉,摔断骨头,以为那已经够痛苦了……可你给我的感觉更痛!”我小心奕奕地试图孝敬几张纸巾,被对方一尾巴打掉,“伤透了人家的心,纸巾能弄好吗……别人一个影子,你就跟着跳下去,多痴心啊……”
几个时辰过后,小怨妇的语气开始相对缓和,泪河也变得慢慢绢细,最后终于在一句关切的“你伤着了没”后,戛然而止。
我赶紧腆着媚脸,抹抹小女友红肿的双眼:“嘿嘿,有小娘子舍命相救,我毛都没少一根呢。”
接下来,病号睡觉前,这段剩余时光给我的喋血经历,相信有经验的男同胞们,大都会猜到--总之,日后,若有人需求恋爱《保证书》《悔过书》《检讨书》《决心书》《自白书》《申请书》之类资料,今晚,哥们儿全给备齐活了!
月色泄进病房,慢慢“漫”上红小狐熟睡的脸庞。
半卧床边的我,怔怔地望着红小狐,心平气和地想,的确到了该定格自己一生情感归属的时刻。
也就在那一夜,对花鹰公主埋藏多年的暗恋和相思,终于蜕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梦里,有一朵美丽却畸形的花,正在我畸形的心腔中,慢慢凋谢。
窗外,夜色正浓,众星烁空,放牛和织布的小俩口,隔河守望,相信他们曾让很多人觉醒过:爱情,应该是两个人共生的、一种实实在在的心情,而不是哪个人的、单一的、虚无飘渺的意念。
我深情地抚慰着红小狐的发际,莫名的泪,颗颗滴落。
丙辰丁巳年,砂中土。
砂中土者,浪回所积,波渚而成,龙蛇盘隐之宫,陵谷变迁之地。
我正趴在病床边睡得香,忽然梦到,空中有许多雷在耳边不停地炸响--被红小狐用尾巴扫醒时,才发觉,有人在屋外尽情地捶门!
我一把拉开门栓,刚要责怪木小杉影响到了病人和病人家属的正常休息,这厮却强忍了泪水,气喘不止:“二哥,小椰子他……他很……”
我迅速从袋鼠的语无伦次中,悟出了事态的严重:“怎么了,快说!”
“他伤的很重,快……怕是不行了!”
身后的女朋友起身急催,赶紧去看看啊!我与值班大夫草草交待几句,便朝对面的鸵氏诊所匆匆赶去!
“鹿族怎么把重伤员送一私人诊所啊?”我不解地问。
小杉揣测着回答:“唉,可能图便宜吧,椰子家族世代贫农,大医院自然住不起。”
“这次不是公伤吗?”
“唉,别提了,鹿族每年公伤名额就一个,前不久,鹿族长办公室里的女秘书被族长老婆踢得不轻,十有八九,占了今年的公伤名额。”
老远便望见诊所外的走廊上,游荡着几只陪床的闲杂麋鹿,正若无其事地谈笑风声,一眼瞅见我们,纷纷拈灭烟头,媚着笑脸迎了出来。
病房内,传出浓重的福尔马林和发霉后的混合气体,小椰子脸色铁青,蜷缩在一床沾满血污的被子里,困难地呼吸着,我回头吩咐袋鼠,赶紧去叫大冰等几个要好的兄弟,然后半蹲在床前。
椰子一只前蹄,无力地垂在床下,显然因完全断裂而没了知觉--捧在我怀里的另一只,正抖得如风雨中飘摇的树叶!
我沙哑着声音,轻轻呼唤:“椰子……兄弟……”
椰子充血的双眼努力挣开一线,瞅瞅哽咽的我:“二哥……你怎么来了……红嫂儿没……事吧……对不起……当时没帮上……忙。”
“傻瓜,说什么呢,这次救了自己的心上人,满足了吧?”
小鹿血迹斑斑的唇角,僵僵地一咧:“嘿嘿,二哥,敏子她……还好吧?”
“没事,放心养伤吧,等你痊愈了,人家还要邀你去鹰崖做客呢!”
“那……鹰王……不会反对吧?”
我抬手拉拉被角:“当然不会,这次你受伤,就你大舅哥,亲自通知鹿族长组织的抢救!”
“那……太好了……”椰子忽然神情一凝,“二哥……你说……我会好起来吧?”
我的胸腔内,顿时如一团枯硬的荆棘,被暴风席卷了,四处狂飞!
我咬牙按住几近沸腾的悲恸:“兄弟,说什么呢,你那么勇敢,都能独自对付一只成年鳄鱼,湿地还要给你开庆功会呢,谁舍得让你老住院。”
“噢……但是二哥……我觉得……有时很累……脑袋一阵阵的迷糊……我不想睡呢……我想跟你聊天……”
我赶紧拿狂笑不止,掩饰着泄洪前的泪花:“哈哈!好,二哥就陪你聊十块钱儿的!”
接下来的几柱香工夫,小椰子开始滔滔不绝,讲自己早逝的父母,讲我们小时候一起做过的大量坏事和微不足道的好事,讲社团内每一个兄弟的各类八卦,甚至讲到了最不想提及的癞皮狗海大笨……但令我至今疑惑不解的是,当时在一生中最关健的那段时刻,他竟一反常态,再也没有提及那个曾用自己的生命去深深迷恋过的女孩--没有提那个名字,甚至没提与那个名字相关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种感受、任何一句留恋、祝福或抱怨的话,暗示都没有!
椰子的语速,开始无意识地放慢,语调,也越来越淡,直到,因忙着跟老婆昼夜道歉而熬得眼圈漆黑的大冰,猛然推门:“椰子!椰子!好兄弟,你没事吧,还认得哥吗?认得吗?”
小椰子拼命抬起眼睑,凄凉地笑笑:“哪……哪儿……来的……熊……熊猫啊?你……你是盼盼……还是……京京啊?”
狗熊一把抱紧鹿头:“兄弟,你认清啊,我是你冰大哥啊!这不,你二哥,你三哥,我们哥四个是最好的兄弟,怎么,你都不认识了吗?”
椰子再笑,已然显得虚弱无比:“好兄弟……真不想……离开你们……不想……离开……”
笑容,最终凝定在椰子侧垂的双颊,我一生中最为单纯、最为帅气、最为执着、最为黏糊、最不愿离开我半步的好兄弟,终于率先厌烦了这红尘乱世--离我,渐渐远去了……
一干兄弟,第一次面对江湖人生中的生离死别,无不个个哀天嚎地!
时值正午,窗外围观者,人头攒动,却阻不住灿烂的阳光斜射屋内,现场的良民们一定惊讶:这群平日里嗜血如命的社会残渣,脸上也会有层出不穷的泪?而且泪珠在日光中,也会同样晶莹剔透?
几个时辰过后,大冰的一声“天堂再见”,最终,让满屋子的男人渐渐止了嚎叫。
(连载 49)
黄鑫 山东诸城相州镇人。儿童文学作家,山东作协会员,诸城作协副主席,代表作品有《蝎子与青蛙》、《狐狸的爱情》、《大黄狗的梦》等长篇童话小说。其中《蝎子与青蛙》已正式入围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童话类)提名,填补了我市乃至潍坊地区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