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慷慨,将所著《书法篆刻艺术作品集》赠余。余大喜,急收囊中。先生忽索要,余惊,恐其生悔意。先生面露庄重之色,曰:“内有一谬处未改,‘不知转入此中来’(白乐天大林寺桃花诗句)之‘知’字笔下误书‘如’字,当正之以免误人子弟。”话间,先生轻蘸墨,将“如”字“口”部右下角轻轻一划,在近侧立就一“知”字,蝇头大小,却神完气足。余感叹先生书艺之精,更为先生治学之谨严所折服。
先生高山景行,令人仰止。余观其书艺气象浑穆,古朴沉雄,常藉张陶庵《岱志》之名句“泰山元气浑厚,绝不以玲珑小巧示人”赞之。一日,长夜难寐,“诗兴”勃发,一气呵成新诗一篇,赞其为“浸淫鼎彝秦汉之吴昌硕,信手写梅之徐青藤,熟稔掌故之郑逸梅”。先生谦卑,应曰:“谬赞,惭愧汗颜!余仅对古人书论用心体察而已,无独到之处,不敢张扬。”余不禁感触满怀:老子曰“上德若谷”、“洼则盈”,今体味更深矣。
先生乃岛城名家,德高望重,且年长余几旬,余尊为父辈。蒙先生厚爱,不时登门惊扰。先生不假寒暄,余亦省略客套。客厅稍坐片刻,未等余张口,先生早已扯余衣袖曰:“里面!”(“里面”乃先生之书房,名曰“追来室”者,盖取《论语》“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之意也)于是乎,余一手操壶,一手持杯,移之书房。先生厚重,历尽沧桑,阅人无数,一身故事。讲到激愤处、痛惜时,先生率性直露,竟眼角垂泪。其情其景,令余动容,不觉竟至深夜。外界传闻,先生寡语特立,余不信也。
杜颂琴者,琴岛名家也。先生与之亦师亦友,相交廿年有余,可谓情深。先生书斋“追来室”即由其所题,款题云:“去者逝波,来之若何,追其所追,与人殊科,弃华取实,守一养和,积之时功,有龙腾梭。”辛巳冬(2001年),杜老仙逝。先生惊闻噩耗,泪已潸然,一夜难寐,作《哭杜颂琴先生》诗六首以致哀痛:
其一
噩耗惊闻泪潸然,何堪回首忆从前。
廿年往事萦心际,座沐春风自有缘。
其二
拙诗饤饾韵舌延舌单(tiantan),书苑修盟不忍捐。
老手斵轮真大雅,微名何幸赖公传。
其三
我顔书室曰追来,公为赞词真妙裁。
取实弃华诚教诲,默留心底作叨陪。
其四
追陪杖履几经秋,避暑山庄忆旧游。
满载云曩多妙句,一吟一欲咽诗喉。
其五
廻澜阁畔退閑居,遣日敲枰不计输。
真个人生棋局似,昨宵犹梦谒公初。
其六
雨骤云游舞墨时,言怀振藻性情诗。
书坛笔阵失鸿博,遇有疑难再问谁。
提及旧事,先生依然伤感满怀,余语友人叹曰:“先生真性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