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聚
黄昏时分,花蕾用微波炉烘了烘中午的残羹剩饭,自斟自饮了两杯干红,瞅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却难下咽。本想借酒消愁,可借酒消愁愁更愁。
她搬来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天空也像她的心情,灰蒙蒙、阴沉沉。淅沥的小雨伴着秋风扬扬洒洒,零乱阴冷。从十七楼望下去,柏油路已湿透流水,花园里的花草树木随风摇曳,柿子、银杏的叶子像一只只黄色的蝴蝶随风飘落。
她和丈夫张鹏出生在同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小学、初中、高中十几年的同学生活使他们产生了爱慕。上大学时,她报考了山东大学,而张鹏报考了济南医科大。毕业后,她先分配到这座城市的第一高中任教,晚两年毕业的张鹏在这座城市的人民医院任职。他们相互支持,结婚,生子。终于,她在教育战线做出了突出贡献,成为这个城市的名师,而丈夫也成为医院的名医,儿子被保送出国留学。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
正当花蕾退休时,一个噩耗传来。去年冬天,张鹏突然浑身无力厌食,胸部虚胀,一向乐观健壮的他总认为是岁数大了,过分劳累所致。职业的敏感还是令他查了个大生化.化验单、B超、CT都明确显示,肝癌晚期。院方决定送他去北京手术。张鹏冷静地要求回家休养。
他把孩子从国外召回,一家人去了长城、故宫、鸟巢、桂林、三峡、九寨沟、台湾……这是多年未有最开心的日子。花蕾也曾狐疑,你怎么有时间陪我们旅游?丈夫神秘地一笑,“这么多年没歇班,医院给我攒的,假期还有两个多月呢!”
从台湾返回的晚上,张鹏说:“我累了,你们玩着,我先睡了,不要打扰我,明天早上准时起床。”
第二天早上,疲乏的花蕾很晚才起来,当她做好饭招呼孩子叫爸爸起来吃饭时,却怎么也叫不醒,掀被一看,丈夫穿着崭新的衣服、面容温和。花蕾有一种不祥的预兆,颤抖着给医院打了电话。院长、大夫、护士赶来,所有急救措施后却没有一点生命迹象。大夫说,这是服用了大量安眠药……
张鹏的离去,让花蕾觉着天塌了。整理房间时,花蕾在枕头底下发现了张鹏的绝笔:
亲爱的妻、儿子:
我选择这种方式走,对你们来说有些不近人情,甚至是残酷,但相比之下,这是最好的抉择。
没告诉你们,我两个月前查出肝癌三期,开始硬化且全身扩散,随之而来的是肝腹水,肝溃烂,剧烈病痛和折磨能使形象扭曲,生不如死。我不想让你们陪我遭受精神、肉体的折磨,更不愿给人们留下难堪的形象,与其慢等油枯灯尽,倒不如快刀斩乱麻,安祥地离去。
人生自古谁无死?这是自然规律,任何人都要遵循。有质量地活着是幸福,与病魔和死神斗争延续地活着是煎熬。
我这一生是幸运知足的,等孩子完成学业一定叫他回国留在身边照顾你。
请不要为我悲伤,有合适的一定再找个伴,别象李清照,丈夫赵明诚死后郁郁寡欢终老死去,那将是悲哀的,是我不愿看到的!
永别了,爱妻,永别了,爱子!
张鹏 绝笔
×年×月×日
张鹏走后,花蕾形单影只,整天囿在楼里,宅在家中。有时买菜、买粮到门口超市,也来去匆匆。整个人瘦了一圈,头发已有些灰白。
电话响了,那是儿子从大洋彼岸打来的。
“妈,今天这里天气很好,咱那里也是一个好天气吧?”
“嗯,今天春风和煦,阳光明媚。”花蕾应着。
“那您应该出去走走,逛逛超市,到公园活动活动,别老宅在家里。您这样,爸爸也是不愿看到的……我求您了,妈!走出去开始新的生活吧!”
儿子的催促,同事的劝说,学生的劝导……周年忌日后,花蕾终于决定走出去。
清晨,她梳洗打扮了一下,往公园走去,海口公园离家不过四百米,咫尺之遥,老远她就被广场上的气氛所感染。偌大的广场满满荡荡。东南角是一组茂腔票友,锣鼓家什、二胡、京胡一应齐全;北边是做保健操的,伴随着乐曲做得韵味十足;广场当中,一群妇女腰扎红绸排练着东北大秧歌,她们踩着鼓点,扭臀甩绸,幸福和满足洋溢在脸上。
花蕾在场边站了会儿,便向公园深处走去。公园树木覆盖,空气清新。各种健身器材上都有人活动,而更多的人则顺着环园林荫道快走小跑。避开人群,花蕾来到一片雪松下,四十多人正在练太极拳,他们服装统一,年龄多在五十上下。伴着音乐,他们舒展着肢体。学过舞蹈的花蕾,不知不觉地跟着舞起来。
“您是新来的吧?”转身时一位男士发现了她。她下意识地点点头。
“来,你到我这里来。初学者应该在队伍当中,这样不管转身、回头,四面都可看到。”
“学太极挺难的吧?”
“不难,只要用心,四个多月就能学会。”
花蕾站到中间,效果果然不错,四处观望,边看边学,囫囵吞枣竟然跟着打完四套太极。
休息片刻,音乐又起,这是舞剑曲。特别是《武当太极剑》和《木兰从军》,乐曲优雅,节奏紧凑,剑在他们手里上下翻飞,行云流水、舞姿翩翩,看得她心动神驰,仿佛回到当年的排练场。
结束时,她凑上去问:“这剑是从哪里买的?”
男士说:“滨城市场的体育器材商铺都卖,像我用的男式重剑30元,女同志用的折叠剑12元就能买到。”
“买把剑加入队伍里来吧,你这年龄、身段最适合这项运动。”
“可我不会挑选!”
“那好,今天我正好要去买菜,顺便给你捎一把。”
这天早晨,花蕾破天荒吃了三个鸡蛋两个小面包,并且晚上没再做梦。第二天一大早,门卫刚开小门她就走了出去,公园里人来得很少,有点儿静谧,凉亭和松林中几对青年男女依偎在一起。她径直奔向雪松林,没想到那男士早已在那舞剑。见她来,屏息收气。
“剑我买来了,你看是否满意?”
花蕾扯掉剑套,顺手一甩,“嚓”地一声半尺的剑柄吐出明晃晃的剑身,足有一米。
花蕾连说:“不错不错,给你钱。”
那男士连忙摆手,“十几块钱也值得,就算我送给队友的一份礼物吧!”
“那怎么行,你给捎就已经很麻烦了,再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
“如此说来,非收不可了?”
“冒昧问下,你是哪里人?”
“青岛。”
“我说呢,第一次说话我就听出你不是本地人。这么说我们还是老乡呢。”
男士惊奇地问:“你也是青岛的?”
“青岛四方人”。
“我是里沧人。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呀”!
说话间人已到齐。由于手中有剑,花蕾这次学起来感到很像那么回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虽说跟不上节奏,但每个动作都还能做得出。练剑结束,妇女们又随乐曲打起扇子舞,男士收起剑站在一边。
“您怎么不打扇子?”花蕾问。
“老头子打打太极舞舞剑还是文雅的,打扇子,不伦不类,有些别扭。”
“您身体这么好,肯定还有别的锻炼项目吧?”
“有,像我们这个年龄段,最好的运动应该说是步行。每天步行十几里,浑身轻松,特别是晚饭后的步行至关重要,老话说的好,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是有道理的。”
“您贵姓?”
“不贵姓张名山。”
“哪个单位退休的?”
“青岛第二十五中。”
“您也是教师?”
“体育教师。”
“现在和家属一起住儿子家?”
“哪里,我家属跟赵本山小品说的阎王爷调到那边再也回不来了。”
“对不起,伤到了您的痛处。”
“没什么。要说痛,我那口子可是经过了太多的疼,瘫痪八年。八年,八年抗战把日本鬼子都赶出中国了,而她这八年,受尽病痛折磨,一百七十多的体重,临终还不足八十,她说离去是解脱!她解脱了,却把疼甩给了活着的人。”
“是呀!是呀”她喃喃地说。
“您贵姓?”
“不贵姓花名蕾。”
“花蕾!多好听的名字,永远含苞待放。太好了,名如其人,其人如名。您哪里退休?”
“滨城第一高中。”
“我说呢,从您的穿着、气质我猜就是文化人。”
“您不也是中学教师吗?”
“我是初中体育教师,不少人都说我们教体育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那可就大错特错了,那是偏见。你看搞体育的哪个不头脑灵活,体魄健康、善于交际?”
“谢谢你的评价。”
“你丈夫在什么单位?”
花蕾心中一沉,但表面上没有丝毫破绽。“在医院工作。”
“真令人羡慕,你们是黄金搭档。上了年纪,家中有个干医的相当便利。”
花蕾怕继续问下去便岔开了话题。
“这舞剑有什么要领?”
“最基本的就是形神兼备,剑到、手到、眼到。形对无神不叫舞剑,至多是摆架子,神到形错叫乱舞,不成套路”,说着他拔剑做了几个动作,令人眼前一亮。
花蕾照样比划了一下,张山抓住机会用手机咔嚓拍了下来,递到花蕾手里。
“你这动作多艺术,这才学了两天,就有这效果,等驾轻就熟那将是怎样的成就。”
花蕾谦虚地说:“都是您指导的好”。
自从参加晨练后,花蕾心情明显好起来。饭后她按张山说的,坚持步行 ,从一里路逐步增加到二里、三 里……
这天晚饭后儿子又来电话。
“妈,近来身体可好?”
花蕾连忙说:“儿子,放心吧,硬朗着呢。”
儿子可能从电话里听到妈欢快地声音,嘘了口气,“妈,您这样儿子就放心了”。
“儿子,不要挂念妈,集中精力把学业搞好,找个媳妇回来,趁妈还年轻,早一天抱孙子。”
“遵命……”
一天午后,花蕾想到城北水上公园去逛逛。车库门开启后,她又关了,她决定不开车,步行去。这是一次大胆的尝试。从家到公园要穿过大半个城市,里程表显示九公里,以前她开车去过。顺着路边人行道,她好象第一次发现这座城市的美。宽阔的柏油路、整齐的绿化带、林立的高楼、如水的车流、琳琅的商店,处处繁荣,来去匆匆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
边走边看近两个小时,终于来到水上公园。公园里游人如织,欢快的音乐喷泉随着一首首曲子跳舞,摩天轮上传来声声欢快的尖叫,十几艘游艇划出一道道水沟,扬起一串串水花,等待登船的人们排起了长龙。
花蕾漫步园中。她不想参入某一个项目,也不想漏过某一个项目,为的是感受心灵的洗礼,放飞自己的心情。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下,漫天金黄,碧波荡漾的水面如点金撒银,岸边绿树的倒影如金蛇起舞在水中跳动,一座座高楼在夕阳下如同剪纸,川流的人群融入画中……此情此景,诗意盎然。她按李清照声声慢的格式反其道而行:
瘦小、羸弱、脏兮、破旧,饥寒难耐,处处创伤。
曾几何时,
你这小小的身躯
承载了太多磨难,度过了多少饥荒
令人怜悯、让人愁怅
改革的春风
开放的大潮
激起你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看高楼拔地而起
柏油路宽阔顺畅
温饱甩身后、全力奔小康
丑小鸭变白天鹅
昔日的瘦小女人哟
出落成
雍容华贵的俏姑娘……
“花老师,您也来了。”
她转过头,张山笑嘻嘻地站在跟前,“想什么呢,我都叫您好几声了。”
“不好意思,我刚才即景生情酝酿一首诗,您帮着润色润色。”
两人由诗引发开去,谈人生,道剑术,直到人流涌向出口。他们也意识到该走了,花蕾往上一站,脚底一阵钻心疼,打了个趔趄。张山赶紧拉住她,“怎么,麻腿了?”
“不是,脚打泡了。”
“您步行来的?”
“你不是说步行是最好的运动方式吗?”
张山苦笑着说:“我的花老师,步行好不假,那要循序渐进。你看我跑步过来,什么事也没有!你这刚走了几天就步行十几里,不是自找苦吃?来吧,我扶你到门口打出租。”
说话间出了大门,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两人坐好以后,司机羡慕地说:“大叔、大姨,你们这是最幸福的时候,孩子们成家立业,你们退休游游逛逛,多轻松自在啊!不像我们这些爬坡的人,儿女要结婚,结婚要买房,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哪像您老俩,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张山连忙纠正,“我们是邻居,不,是同事、同乡。”
司机歪头看看,微笑间车辆启动。车载音乐杨洪基的《夕阳红》洒向马路:
最美不过夕阳红,
温馨又从容,
夕阳是晚开的花,
夕阳是陈年的酒,
夕阳是迟到的爱,
夕阳是不了的情……
(作者系密州街道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