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临近,眼看着坡里的麦子一天比一天黄了。阵风吹过,麦浪起伏,早晨看去,犹如翻卷的海水绵延涌动,中午又像一群黄羊在田野里奔跑,令人恍若置身动画之中。农谚曰“蚕老一时,麦熟一晌。”早晨还泛着绿色,中午就是一片金黄。
“八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二成丢。”生产队长这几天把所有的地块都摸了个透,先后次序已经了然在胸,晚上开一个动员会,讲了抢收抢种的重要性,宣布明晨开始动手。
鸡叫时分,队长扯开喉咙:“三队的,到南洼十八亩地薅麦子走了。”那后音拉着长长的调子,打破寂静的夜空,在下半夜穿透了农民的草屋,让疲惫不堪的人听见,打了一个激灵。
天还未擦亮,正是黎明前黑一阵时刻,估计不到三点。星星在远处挤着朦胧的眼睛,晨露又添了些许凉意,上了几岁年纪的都还披着小棉袄。“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袄送。”只有亲身在下半夜去田野的人,才能体会这句农谚。凉意驱散了瞌睡,社员们在很短的时间内来到地头,按照各人实力,一字排开。前三名领头的自有固定人选,嗷的发一声喊,弯腰薅将起来,领头刚开始为了显示自己的实力,没命地往前奔,后边的也不示弱,本就旗鼓相当,自然是泼命地追赶,没人催促,争先的劲头不亚于什么马拉松。那时的人一点也不吝啬力气,只听得一片薅麦子的刷拉刷拉声,摔打麦根的啪嗒啪嗒声,还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每人薅着两垄,你直一下腰的功夫,别人就能窜出一米的距离。“落下一步,十步难撵,”哪里还敢懈怠?
正闷头大干,不觉天已大明,起身捶腰的功夫,望向自家的草屋,只见炊烟袅袅,绕过房前屋后的树丛,被微微的晨风拉成一条飘带,与远处的云彩连接起来,宛如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静谧而安祥。
忽闻着一缕饭香,顿觉腹内空空,扬臂做一个深呼吸,回头间,妇孺老弱箪食壶浆,陆续到达跟前,原来是家人送饭到了田间。薅麦子太累,改善生活是必须的,饭菜都往最好里整。所谓最好,也不过是玉米面窝头,蒸窝头时把自家腌制的辣菜疙瘩切成丝,装碗里再打上一个鸡蛋,放锅里炖着,炖熟后竟然有一块很醒目的蛋白在碗中央隆起。刚开始还不舍得吃掉,好像有炫耀一下的意思。条件略好的从集上称半斤咸虾皮,捏一撮慢慢地放嘴里,满脸惬意,这个是硬菜,平日不舍得吃,薅麦子流汗多,补充一下盐分。那边有一个人竟然吃白面单饼,那家伙用两个指头捏着饼,白花花的太引人注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须臾饭罢,继续大干,上前薅了两把,只觉两手钻心般痛疼,定睛细看,不觉啊呀一声惊叫,原来手心上起了两个血泡。才刚刚开始呢,这可如何是好?不免着急。二叔善意劝道:“第一天薅麦子别毛燥,好比新扁担,先抻量一下,逐渐加重才有绵力。”又嘱咐:快走不如慢不停,三日脖子二日腿,咬咬牙吧,顺上趟就好了,关键是看忍耐力。”二叔真是庄稼地里一把好手,这些哲理经过多少实践才能得出来呀?
或许有人问,为什么不用镰刀割而用手薅呢?手可是肉长的呀。原来当时不仅口粮紧张,柴草亦是奇缺,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排第一位,可见它的重要性。
中午时分,赤日炎炎,老天爷把空气里撒了一些火苗子,灼灸得脸疼。大弯着腰薅麦子,眼瞅着自己的汗珠子大颗大颗地掉在坷垃上,摔成水花点点。
薅麦子是最高强度的劳动,临近中午时体力多有不支,差一分力气也薅不出麦子的根来,力尽时双手攥着麦秸用膝盖顶着往外拔,口咬把撕的感觉,熬过几天麦收,人瘦了一圈。
一捆一捆的麦裹子源源不断地用大马车拉到场里来,迅速地被铡成两截,上截摊开暴晒,下截分到社员家里。值得一提的是这下截麦茬里有小麦穗,妇女们瞅个一早一晚的空,在家仔细地拣出来,就好像数了一遍,大约需要半月时间。这个过程还不能太长,因为太长了会从麦粒中钻出一个小蛾子飞走,再后来还能从麦粒中爬出个叫车郎的小甲虫来,那样麦粒会成为空壳的。人口多的家庭能从中收获四斤麦粒。这是额外所得,不计算在口粮数内。
生产队大场里麦穗铡完并不急于脱粒,垛成几个大麦垛,这有讲究,叫做醒麦,可能是让麦粒吸收最后的一点养分,据说一大垛能增加好几斤产量。
老农在这个季节特别注意天象,日落时分太阳左边或右边出一红色亮点,称为挂耳。“左耳风,右耳雨”。现代人快节奏生活,很少有人仰面看天了。
阴雨连绵的时候,盼晴,老农把一条胳膊插进麦垛里,试着发热了,眉头挽一个疙瘩。晚间雨歇,仰观云缝一星眨眼,心略舒,“一星管半夜”,天就要放晴了。
挑一个干燥又最热的晴天,把麦垛摊开,翻数遍至中午,开始打场。牛慢拉大碌碡,转着椭圆形的圈打外围。驴和骡子拉长杆带小碌碡,一启动就是小跑。快的、慢的、大的、小的、翻场的、搂麦秧的、接驴屎的、垛麦秸草的,好像一组交响乐团,各忙各的又互相照应,好一个热闹。
麦秧一层层地搂出,渐渐显出麦粒,最后用木锨和推场板堆积起来,准备扬场。
夕阳时分,风速稳定,扬场开始,这技术活生产队保管员最拿手。扬第一遍时糠多需扬至半空,似焰火升天,花样令人目不暇接。最后一遍扬出一个扇形,干净的麦粒准确无误地落在一起,小山似的一堆黄澄澄金灿灿的宝贝麦粒儿呈现在农民眼前。
大头都交了公粮,农民分到家每人也就二十几斤,社员们喜滋滋地用布袋子扛回家,倒进小瓮里,不小心撒瓮外面十几个麦粒,一定要弯腰一个一个地捡回小瓮里,好像是捡珍珠,那个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天天能吃上白面馒头。
自从上头开了一个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麦子产量大增,日子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不愁吃不愁烧。收麦子开始用镰刀割了,后用收割机,再后来收种都用机械化,徒手薅麦子已成了历史。
现代人不知珍惜粮食,有把大半馒头扔掉的,穷日子才过去了几天?手上的老茧还在呢,想起当年艰辛,还心有余悸。
(作者系诸城市作协会员,潍坊市作协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潍坊市诗词学会会员。)
1 条记录 1/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