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兆梅
小满过后,阳光浓烈起来。
此时的麦子与太阳,就像诗和远方。画面中最先出现的,总是女人。坡里的麦子已见黄色,脸呈高粱红的妇女,从田间地头,随手掠几把马种菜和云青菜,没拿筐的,大襟褂子一兜,比筐子还顺手。她们的目光里满是期待,就像母亲抚摸一个孩子,越过淡黄色的麦浪,吸几口奔扑的麦香,暖意汹涌。
如果说女人是一棵麦子,乳熟阶段的麦子,浆液丰富,内心饱满。回到家里,把野菜稍事择洗,焯烫清拌,不失为一道菜肴。嫩的叶子,加一些玉米面,锅里蒸了,可当饭吃。正是青黄不接,吃的是菜团团,就的是野菜菜,大人尚可忍受,孩子的肚子发出咕噜声,提出抗议。女人叹口气:像些猪食槽子,吃生铁蛋子都化的年纪,肠胃里缺油水呀。
那时家家有块自留园,预先留出几畦,种上麦子,就是为了接济麦收前的缺粮。女人会选一个湿气重的早晨,犹豫再三才把麦子连根拔起。犹豫无非是为了延迟几天会多收几斤,使了力气拔根,晒干了当烧火柴。切去根部的麦子,撒在大门口外干硬的地上,只一个晌午头,麦芒蓬乍,麦粒经了日晒果真不饱满。女人遗憾地抡起把棍敲打,簸去麦糠,秕的掌心搓动,直到出现婴儿色的麦粒。
石磨沉寂了半个季节,遭遇新麦,咬合得小心翼翼。女人并不把麦子磨成浆,只需破粒成块,就加水和面。大锅里炒上新出的地蛋和扁豆,麦饼子糊在锅沿上,加几把柴火,烧一个大开锅。喂猪回来,不等起锅,有韧劲的麦香像流水淌满屋子,交融在空气里,女人眉眼里带笑,缺肚子的孩子,总算有了口好吃的。沾了油的麦饼子带着魅惑的黄红相混的颜色端上饭桌,中间是两盆地蛋扁豆混搭,女人特意用鸡蛋炖了咸菜,尽管一大碗咸菜只用了一个鸡蛋,也是下了狠心的。孩子们在大人动了筷子后,风卷残云,不像往常那样七嘴八舌,只管各吃各的。带着大块麸皮温暖筋道的麦饼子,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庄户孩子,就像与生俱来的烙印,一到麦收季节都会滋生出隐疼,提醒着你来自哪里。
男人总是村庄里最忙碌的,见面相告:早修农具早打算,莫等麦熟打转转。他们忙着去大集上置办收麦子的家把什。其中大扫帚、镰刀是必须以旧更新的,斗笠也要添加几个,至于木锨、簸箕、木叉等这些不易磨损的,将就着用。晌午饭后他们都要去坡里转一转,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穗麦子,咬进嘴里,抬起头望一下太阳,扔下一句“麦熟一晌”,才转身离去。
到推豆腐的时候(下午四五点钟),男人脖子上搭条手巾,身边放了铜盆,在磨刀石旁霍霍磨镰。太阳善解人意,只把翅膀横放在影壁墙上,给磨镰人留下一块阴凉。尽管这样,汗水湿透了男人的小褂,镰刀却越磨越薄,食指放在刃上,可以当剑使,才说行了。
小满和芒种间隔半个月的时间,这半个月对庄户人来说,是一年的期盼。太阳照着,麦子黄,月亮照着,麦子照样黄。布谷鸟儿沉不住气,一声声“麦黄快割!麦黄快割!叫得家中的男人睡不踏实,摸着黑,镬开场塆,担水泼透,匀上麦糠,拖着碌碡碾压。男人弓着腰低着头,像黄牛一样在场塆里转圈。不大工夫,邻着的场塆也有了动静。在乡村,夜色和声音搅合在一起,头顶的星辰,发酵的麦香和苦艾的味道,还没醒来的人们说的梦话都带着太阳的温度。
天刚露明,整个晒场就沸腾起来。男人继续转圈,反复碾压,直到地面白白光光。停下歇息时,用手摸一把地面,把坑坑洼洼的小眼,用指头肚摁平。望上去,场塆变成舞台,麦子闪亮登场时,就是一个村子最开心的时刻。
开镰前夕,女人争相去供销社买咸鲓鱼子,还去杀猪组割来两斤五花肉,她们叽喳着,麦收如救火,吃好才会干好。
从此,男人睡觉醒着一只耳朵。没等鸡叫,就起床割麦,有露水凉快。男人割麦快,早晨的工夫,地趟子短,可以割一个来回。他们尝试过用手拔麦,简直不可能,太阳已经把田野晒成钢板。回家吃早晨饭时,从各个地块走出的都是割麦的男人,扬起镰刀互相打着招呼,谈论着谁家麦子实成,说趁着天好快割,来风倒伏就麻烦。有人说,我家麦子还青着,有人接上,镰到就熟。男人发出浑厚的笑声,金黄的麦子随风而动。
太阳在麦收季节是最亢奋的,霸道地游走在天上,眼神儿和麦子一个颜色,发出的光像毒针。女人全副武装,斗笠套袖一应俱全,亦步亦趋走在男人身后,手里除了镰刀,还提着一把擦得瓦亮的铝燎壶。
女人和男人同时举起镰刀,齐头并进。男人一般弯着腰割,女人却蹲着割,莲步轻移,像武士,镰刀下去,麦茬矮齐,麦畦子里落不下一穗麦子。麦子成一抱时,随即拿起略青的麦子交扣打绳,反手成捆。不多时,身后排兵布阵一溜整齐的麦个子。随着镰刀的沙沙声,目光所及遍地麦黄。
下午黑天时把麦子运进场塆,晚饭后借着月光,从三分之一处用铡刀截断。麦根草垛起来,收完麦子捡出漏拉的麦穗,可以卖钱,可以留着坯屋、坯墙头。麦穗晾晒着等打场机,一个大队就三台打场机,六个小队轮流着用。一般打场都是在晚上,几家合伙。男主人赤手输送麦穗,女主人拿抓钩往前送,其他人用木叉挑。放麦假的孩子,用簸箕倒换着接麦粒,大人担心孩子被机器轮子搅着,喊着“看着点!看着点!”打麦场上被声音包围得水泄不透,喊声叫声机器声,声声入耳。轮不上三家,孩子的眼睛就睁不开了,就近找一个麦穰垛,依上去就睡着了,任大人千呼万唤,也不会醒来。
打完场得连夜垛垛,夜晚潮湿麦穰软和,垛起来省事,再说天明还得继续割麦。一般情况是女人踩垛,男人挑穰,要小心的是,一叉会挑出个孩子来。孩子就是孩子,打盹了不论哪里猫起来就睡。女人踩垛比割麦还好看,木叉头腾挪点移,脚底有节奏地跳动,不长时间像极了松软棉花糖的麦穰垛耸立在场塆里。亮天后,走到跟前的都啧啧称赞:“这麦穰垛随人,干头净脸,像发面卷子一样。”这边的赞声还没消失,那边的嘲笑声就传过来:“撅腚凹腰前出着厦,哪是庄户人干的活。”不用问,说的是村里好吃懒做的“大油灰”。可别小瞧这麦穰垛,在缺吃少草的年代,老家相亲,一看粮囤,一看麦穰垛。麦穰垛结实美观也事关重大,看着像过日子的。
六月的太阳是天空的眼睛,撞碎蓝色的天幕,像只燃烧的风火轮,唰地冲出地平线。庄户人又走在割麦的路上,场塆里那些崭新的麦穰垛,阳光照上去,呈现出暖黄,闪动着金子的光。麦穰垛是庄户人黄灿灿的经典童话,日子只露出一角,生活顿时有了希望。
晒场是孩子的活,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像小山一样的麦堆用木锨摊开,竹筢扒平,过一个小时,赤脚拱成蚊香圈。勤快懂事的孩子按部就班,懒惰贪玩的孩子一上午拱一圈就不错了,早和小伙伴下五大棍,捉蚂蚁去了。最调皮捣蛋的,钻进麦穰垛里,拱一头草,还把麦穰纷扬到女孩头上。这时的太阳不捉弄孩子,站在天上看热闹。
下午如果有风,大人收工早一些,准备扬场。扬场两个人配合,技术含金量高,一人在上风扬,一人在下风打落麦子,把麦秸、麦糠、秕子扫出来,最好用新扫帚。扬和扫,都是考验人的时候,得眼明手快,配合得当。一般是男主人扬,女主人扫。有的家男主人不能胜任,就倒换过来。路过的就讥笑着,一个大男人,还得嫂子扬场。
太阳听了忍不住笑,笑得恣意,光线泼在扬场的身上,都汗水淋淋。
收麦天,后老婆脸,说变就变。正扬着场,铮晴的天忽然乌云压下来,刮起一阵大风。大家喊着:“快拾掇场,来雨了!”场塆里真是一个娘哭孩子叫,人仰马翻。男人七手八脚堆麦子,孩子撑袋子,女人装麦子,装好紧急摞在架木上,盖上大油纸。接着男女配合苫麦穰垛和麦根草垛,孩子忙着收拾锨叉二齿钩子,刚收拾个差不多,大雨瓢泼而下。大人喊着孩子快回家,他们去帮没收拾好的人家,麦收的雨诡秘,来时气势汹汹,几分钟就可以把地上的麦粒子冲光。
雨不知道和麦子有仇还是和庄户人过不去,下几分钟就适时退场,腰酸腿疼也不敢歇息,得揭开苫子,揭开油纸晾着麦子,才干一半,时间长了会捂坏。晚上不想把麦子拉回家,就地搭个棚子或者干脆睡在地排车上,担负看场任务的都是家中的男人。盛夏,场塆里风大,在棚子边点燃一根艾绳,蚊子不敢靠边,天上的星星睁着好奇的眼睛,土蜇子转着圈歌唱,劳累了一天的看场人很快进入梦乡,梦中吃着喷香的老面饽饽。
遇到连阴天,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放到炕上熥。大集体时,在谁家熥麦子,白天跟着一个女社员,身兼两职,帮着烧火,帮着监督。晚上队长、会计、保管员三人一齐出动,盖上粮食印子,印子也体现农民的心境,刻着“富”“粮仓”“太平”等,文化水少的,只刻一块起棱的模板。土炕变成女人,满炕的粮食印子就像被热恋的男人劈头盖脸了一脸热吻。
麦子干透,还要去场塆里扬一遍,这一次更为慎重,最实成的打包装袋,送到粮管所交公粮。农民把交公粮奉为重中之重,从没有掺假作假之说。在他们心里,交公粮理所应当,毫无怨言。交完公粮剩下的麦子就不是很多,再选出一袋,到火磨上磨面,蒸新麦子饽饽。女人早择出了上好的麦秸草,去皮晾干,等老面饽饽发开,一个个小心地摆放在大锅里。
饽饽出锅时,底上带着麦秸草横纹,都像可爱的胖娃娃,白得晃眼,白得让人流泪。这些带着香气的饽饽不能乱动,要带着新摘的麦黄杏和火热的阳光,头上戴着斗笠,挑着去祭奠先祖,让他们闻一闻麦子的气息。等风围着先祖的坟墓翻几个跟头,鼻孔里钻进来艾草和薄荷的香气,快步走回家,一家人围坐一起,男人喝几口散酒,孩子大口咬着白面饽饽,阳光充盈,一家人心怀感激。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麦子还是那些麦子,场塆、镰刀和打场机已经淡出人们的视线,联合收割机走一圈,麦子就会颗粒归仓。可有关麦子与太阳的记忆,却成了我永远的念想。(作者系市作协常务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