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沛池
母亲没去过远方,直到离世,连县城也没出。她到过最多的地方是村北的田野,走过最多的路,是通往田野的生产路。
早年,我村较宽的生产路仅有一条。路的起端是村边的河,河上是石条铺成的窄桥,过了桥是一段长坡,上了坡,平坦的路径贯穿东西各个地段。这条路上从不沉寂,特别是农忙季节,下田劳动的人们常有来往,运送粮草粪土的手推车地排车马车也是频频经过。农业大集体时,社员们成群结队,一起出工一起收工,别有一番景象。有一幕记忆犹新:生产队长带领几十个青壮劳力用手推车往田里运送土杂肥,车队缓缓前行,宛如一条长龙。经过小河时,龙头已爬上坡顶,龙尾还在河里蠕动……
母亲与其他青壮劳力一样,下地干活,早出晚归,整日奔走在这条生产路上。母亲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那时,裹脚的陋俗还没彻除,她不喜束缚,保留了一双大脚。母亲个子高、脚板宽大,走起路来不但稳,而且快,干起活儿来呼呼带风,无论种地、锄地、收粮,都不输男劳力,总是冲在前列。农村实施土地承包责任制后,每家每户分得田地,土地耕翻、粮食收种皆由各家自行操持。此时,我和弟弟正上初中,父亲在村里教学,田间劳作几乎全靠母亲和姐姐。父亲去世几年后,姐姐出嫁,母亲更是忙碌,她忙完地里忙家里,就像一台连轴转的机器不停不息。
有一年深秋,正值玉米收获时节。已在城里求学的我周末下午回家,看到院子里堆着新鲜的玉米棒子。不见母亲,便去田间寻找,路上遇到母亲正挑着两大篮子玉米棒颤颤行走。秋风凉爽,母亲的脸上却是大汗淋漓。我赶忙向前,执意让母亲停下,要过担杖,挑起了担子。
到了河的石桥上,本来就扭扭晃晃的我有点紧张,最终,担子歪斜,人差点儿摔倒,篮子里的玉米棒小半滑进水中。母亲见状,帮我捞出玉米棒装好,干脆抓起担杖又挑了起来。沾了水的玉米棒更沉,把担杖压得更弯。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强撑着的脊背比担杖还弯。我跟在母亲身后,看着她被汗水浸透的衣褂和负重前行的身影,一股辛酸涌上心头,恨不得自己快快长壮,好替母亲分担重压。
吃罢晚饭,见母亲在煤油灯下做着什么。凑近一看,原来是在用缝衣针挑着脚底的血泡。母亲将掰下的玉米棒子一趟趟挑送到家,硬是把皮肉坚实的脚底磨起了好几个血泡!
母亲常走的还有去姥娘家的路,这也是她繁忙中难得休闲的时候。每次去看望姥娘姥爷,母亲都是换上平时舍不得穿的蓝色大襟上衣和黑色大腰裤子。出门前总要低头瞅瞅衣裤,用手轻轻拂拭几下,驱除微尘,才起步赶路。母亲如回家较晚,我们会到村头等候。远处只要出现那个熟悉的蓝乎乎的影子,便可断定:那是母亲!近了,我们看到母亲手中拎着东西,愈加欣喜若狂起来,因为,那是姥娘让母亲带给我们的好吃的呢!
由于常年奔忙劳碌,还在中年时期,母亲的脚趾就出现变形。姐姐曾多次劝她去医院治疗,母亲总是说,不疼不痒的,花些钱干什么?对此,年少的我并不放在心上,甚至慢慢淡忘。直到母亲晚年生病住院治疗,满是褶皱的双脚露在外面,我才留意她变形的脚趾:两个二拇趾都是严重翘起弯曲,斜压在大拇趾上!顿时,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母亲是那个年代千千万万的农村妇女之一。她们不识字,却明白事理;她们不善说,却勤劳能干;她们没有太多追求,不愁温饱就是最大的愿望。她们劳作在田间地头,她们忙碌于锅前灶后,她们把一生都贡献在了所期盼的幸福之中。
社会发展日新月异,乡村早已与城市接轨。现在,农民和城市人过着基本无差别的生活。单说道路交通,原先的土路均已拓宽硬化,村与村、乡与城之间的道路四通八达,家家拥有机动车,人们出门靠步行、雨后踩泥泞的时代已经成为遥远的历史。并且,以前农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即将变为现实:近期,经过家乡的高速铁路已开工建设,不久,在家门口即可乘上高铁,去往远方。
母亲已逝,再也看不到以后的光景。她和她那代人走过的路,是农民的生活之路,始终联接着农业农村发展之路。如今,这条发展之路,仍在不断革新,持续延伸……
(作者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