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晋芳
乡村的夜,很宁静。没有眩目的彩灯,没有穿梭的汽车,没有震耳的舞曲,黑夜更像黑夜。一弯橘黄的新月,像笑眯眯的眼睛,在深海似的天幕上,分外温暖娇媚。几颗星遥遥相望,脉脉无言。几声狗吠,开始很凶,渐渐弱了,息了。住在草垛窝里的花狗二牛抖了抖铁链子,以示自己并未早睡,还在忠诚地守夜。它不叫,它不屑于应和那些无聊的同类。谁家的鸡大概睡迷糊了,在梦里打起了鸣。白天属于喧嚣与浮躁,夜晚归于寂静与深沉。
在城里,常常磨蹭到夜里十一点了,还没有睡意,得强迫自己放下手机。在母亲家,躺在热乎乎的炕上,想看几页书,书一次次地掉下,掉到脸上,砸疼了,再清醒地看一会儿。才八点多,睡觉,太奢侈。母亲还在看电视,桔子、瓜籽、茶盘等还放在面前。母亲说快歇歇眼吧。我努力挣扎着,却抵不过打架的眼皮,合上书,睡去。迷迷糊糊地听见母亲下炕关了电视,一会儿关了灯,黑暗与睡意将我淹没。
我拼命地叫喊,被自己的叫喊声惊醒了。母亲也醒了,侧脸看着我:“做梦了?”我笑了笑。我想不起为什么叫喊。窗户上有层薄薄的亮光,像儿时的电影幕布。黑暗,如天空般寂静,夜游的风在尖叫。常常夜里醒来,难再入睡,而在老家的炕上,不一会儿又沉沉睡去。恍惚中,有人把我晾在外面的胳膊放到被子里,往上拉了拉被子,掖了掖被角。我知道那是我八十多岁的母亲,甚至能感受到她凝视着我的目光。
鸟的欢噪如闹铃样把我叫醒。快七点了,这一夜好睡!母亲还在睡,她的呼吸很均匀,我感到踏实。父亲走后,母亲比我想象得要坚强,也很理智,有时想事情比我和妹都清晰周到。曾一度担忧母亲一个人该怎么过活,现在看来母亲的独立性也很强,没有了对父亲的依赖,母亲迅速地成长起来,现实逼着她不能不独自去面对。之前,开关燃气灶、开关电视、开关空调、给手机和“孝心机”播放器充电、接打电话等都是父亲的事。父亲知道自己得病后,开始耐心地教母亲自己动手,母亲还真学会了,她心里也明白将要失去依赖了。只是手机不怎么会用,只会接听,不会拨打。关屏锁屏解锁找号母亲弄不明白,好在母亲多数时间都在我们身边。是父亲的光芒太过耀眼,掩盖了我母亲的光芒,母亲同样光芒四射,独自在家的日子,一切打理得井然有序。这让我们放心。
母亲悄悄地起身穿衣服,叠好了被褥,下炕时见我醒了,说没有什么事不用早起来。我早醒了,侧着身看书。
母亲坐在灶台前烧火,每条皱纹里都写满了岁月的沧桑。火焰手舞足蹈,柴草噼噼啪啪作着伴奏,一缕青烟袅袅娜娜。我要替她,她不让,说哪里都是灰。在母亲身边,我一直是那个最受宠爱的孩子。一个灶台,耗尽了母亲的年华,从满头青丝到白发苍苍。父亲、家和儿女就是母亲一生的全部。或许母亲心里也有凄凉和彷徨,也有悲伤与思念,也有孤单与恐惧,只是不流露出来,在儿女们面前,母亲永远是温和平静的。母亲是坚强的,就像窗外还在努力开放的月季花。
霜如雪,薄薄的。园子里的一个大茄子被遗忘了,成了浅褐色,比冰棍还硬。一畦芫荽,半畦子倒伏了,顶着白霜。大白菜很安然,在一根稻草的约束下,白帮绿叶紧紧抱在一起取暖。乌塔菜、韭菜、苔菜等都披了白霜。丝瓜秧、扁豆叶早已干缩。几盆长寿花冻蔫了,耷拉了头,我想端到屋里去,看能否挺过来。母亲说不管用了,都冻出水了。我心里很惋惜,母亲又补充说,那晚上忘了搬屋里去,谁想到会有那么大的霜冻。花中最坚强的是月季,初冬了,还开得很鲜艳,且经久不败,几个花苞决心对抗寒风,昂首挺立着。搬到屋里的几盆,没有辜负母亲的钟爱,花红叶绿,给老旧的房子添了些温馨明亮。
太阳老高了。母亲在菜地里转悠,挑了两棵大白菜,剥了外帮,抖了土,砍了根,抱到我车里。本想回去接母亲来城里,母亲不肯,她说十月还是小阳春,不冷。我知道母亲不喜欢住楼房,也不愿给我添麻烦,只好顺着她。
我嘱咐母亲,别吃凉饭,东西坏了就扔,别不舍得开空调,去哪里都看好脚底,注意车辆……母亲笑,又不是小孩,不用挂挂。
母亲在,家就在。在母亲身边,心有港湾,不迷茫。
(作者系山东省作协会员)
1 条记录 1/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