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飞
初冬的夜已然沁凉,老家的冬夜更是凉得清透,原野的风携着草木最后的香,透过纱窗吹进来,和着低低的虫鸣。
这一夜似是在往时遇见过。
翻出求学时的台灯,还摆到那台老缝纫机上,掸去尘灰按开。浅黄的光从十年前的灯管里照下来,映着已非曾经的我,照着一本《鲁迅文集》。随手一揭,竟是《秋夜》一篇。
坐下来读,一如往昔。
我在读书,还有一群生灵在络绎不绝地追光,心力不由自主地被它们牵了去。
尽管房间壁垒森严,灯光也只是微弱,却阻遏不住虫儿们的激越和痴狂。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极尽钻营,殚精竭虑地向着灯光靠拢。有的铆足劲儿爆发超能力火箭般直刺而来;有的兴是长途跋涉飞倦了,耷拉着翅膀弃之不用,抖瑟着细脚由高低悬殊的桌椅间跋涉而来;有的振翅铮铮当空翻舞虚张声势地来;有的不知何时攀上台灯,隐在灯壁后潜伏不动入定出神;有的已高居台灯之巅,踌躇满志之际又显茫然无措……更多的虫们深怀浴火之心,至勇无畏,扑上灯管以赤子之心熬煎炼狱以求涅槃,蹈节死义,何其壮烈。这或许是它们的宿命,但我更愿相信这是它们的使命,一生要为光,生命要有光。
这些虫子年年都会出现,可惜我还叫不上它们的名字。今夜来造访的不下几十甚至上百种,体长的体短的、有身段的没身段的、带翅的不带翅的各式各样。由颜色来看,黑、灰、褐,朴素庄严者居多,也有红红绿绿姿色俏丽的。它们中我最觉漂亮的,是一种草蛉。它还不及女人的假睫毛长,通体透着初春的绿,细袅袅一对晶亮纤长的触须,玉娉婷一双月色薄纱的翅膀,妩媚鲜丽款款有致,不由得令人想起月下浣纱的西施。我最觉奇特的,是它头上竟插有两顶硕大无朋的“花翎”,越发显出它身躯的渺小,似只有针眼那么大。我不由好奇它们是否会如风筝的某些部件可以迎风飞旋以分担两叶翅膀的压力,瞅了半天始终不得而知。也有我最为佩服的,极小,连针尖都踩不到它,若非刻意留心或是机缘巧合,压根不能被发现,因而竟说不出它的颜色,或许灰白,或许极其浅的别的什么颜色。我发现它便是凑巧。目光在书页上往下浏览,它在字行间朝台灯向上疾驰,同我视线交错的刹那间,在速度的湍流里不经意就发现了它。起初把它误作浮动的粉尘,可它一味径自犁割我的视野而去,不能不引起怀疑,最终确定它也是一位昆虫朋友。我一度不无揶揄地想象,它是骑着快马由遥远的麦加城不辞千里日夜兼程而来,而当我在它的征程的前景里看见灯光,心里就只剩下钦佩了。
说来也怪,这赴汤蹈火、舍生取义的群类里,以扑火闻名的飞蛾并不多见,即便阴差阳错地撞来几只,也不情愿白白舍掉那一对窈窕的翅儿,仅仅从远处瞭一瞭,就胆战心惊地逃开了。最令人不齿的,怕还是苍蝇、蚊子之流。初冬的些微的凉意掩不住几只苍蝇的寂寞,憨头憨脑地蹿进来招摇,震天聒噪,仿佛开
战斗机逛夜市,打一个踅又无趣
地走了。这时候竟也会有漏网的
蚊子粉墨登场,避开灯光阴鸷地
寻索,以单调的声腔一路牢骚。
它们倒没叮我,也得亏遇着
我这一刻的仁慈,才得以幸免被拍死。那些小虫们,是我今夜的朋友,更无心伤害。只有那么几次起了顽心,对着凌空的几只猛吐一口气,吹得它们一时六神无主。它们却没有就此罢手,稍远的地方捋一捋心神又回来。还有几次弹了弹爬在书页上的几只小虫的屁股,极轻的力道,却也让它们一趔趄,狼狈不堪。有的夹着惊魂继续仓皇前进,有的立刻收脚诈死伺机而逃。总之还是要朝着灯光去。它们孱弱得不胜吹灰之力,却又笃定得坚如磐石。其命无异草木,一秋而已,其生究竟意欲何为?
书已看不下去,起身时蹭抖了缝纫机,台灯跟着颤动,摇曳的灯光下纤尘飞舞,纷纷洒落。细瞧一瞧,却没有那么简单。这台灯的罩子是凹槽式,灯管嵌进去周遭仍有敞阔的空间,不易擦拭,成了被遗忘的角落,也就成了虫豸藏身和葬身的所在。这一碰,碰掉了堆积多年的虫子们的尸骸,在缝纫机上铺了显见的一层。有的全然化作尘埃,辨不清原貌。触目惊心。它们也曾像今晚新来的虫子一样鲜活,一样飞着,一样爬着,一样素朴或者鲜丽。当然,更是一样地爱着这束光。一年又一年,一批又一批,它们前仆后继牺牲在某个冬夜里,从未停步,从不后悔。
其实人生又何不如此,形形色色的人,都如这追光的虫儿们一样乐此不疲。
(作者系诸城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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