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学文
这是一个秋日的凌晨。天空一片漆黑。诸城市区,超然台下,借着不远处的路灯光,我早起在这里散步。
朦胧光色中的超然台,巍峨静卧。台基是高大的城墙,台基之上的亭、房隐没在黎明前的黑色里,惟有城墙垛口隐约可见。
建筑是凝固的艺术。一座文化底蕴深厚的建筑,是一种深厚文化的物化表现。超然台是什么文化的体现?
遥想北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大文豪苏轼由杭州太守改任密州(今诸城)太守,从生活于雕梁画栋的江南,转而栖身于木椽土舍的诸城,从流连于西子湖畔,转而徜徉于桑麻之野,从饱尝鱼米之美味,转而以杞菊粗粮果腹,其中的生活落差是巨大的。然而据史料记载,一年后苏轼反而更胖了,原来的白发也变成了黑发。这其中有何奥秘?
“超然”就是答案。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对生活、对官位超然达观。在他看来:穷地方也罢,富地方也罢,都是为乡亲做事的;治下百姓多也好,少也好,都要让他们过好生活。个人得失恰如那明月总有阴晴圆缺,何必烦恼!
也就是在这种心境下,这位太守重修了诸城城墙上的一座“废台”,这就是超然台。而这位超然台重修者对生活的态度,恰是超然文化的主要内涵。
超然台可谓是一座“高大上”的台子。苏轼将之重修,并为它作记;唐宋八大家中另一位苏家文人苏辙为它命名,作《超然台赋》;命名的出处是老子《道德经》中“虽有荣观,燕处超然”的论述。
超然台自建起来后,又承受、经历了多少风雅荣光之事。苏轼那首著名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就是在此台上一气呵成的。而自苏轼之后,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登临此台,南望北俯,把酒临风,口吐珠玉,狼毫留句。“超然四望”,成为位列首席的古密州八大胜景之一。
正是因为文人、文化的参与,超然台不再是一堆砖瓦泥石的集合,而成了让人流连思考的人文景点;不再只是一个登高望远的平台,而是一座集纳超然文化的高台。
细捋起来,超然台所展示的超然文化,正是中国知识分子几千年来“安贫乐道”“用之则行,不用则藏”等态度的写照,它已成为山东乃至中华民族的性格。
对这种文化,孔子借赞扬颜回而赞扬过:“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是对生活的超然。是啊,用竹筐盛饭吃,用瓢舀水喝,住在简陋的巷子里,却乐在其中,这是何等超然的“贤人”!
对这种文化,孔子还借赞扬蘧伯玉而赞扬过:“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这是对官位的超然。是啊,像蘧伯玉这样,国家政治清明就出来做官,为国为民建功立业,政治昏暗就退居林下,不因贪恋官位而身染不洁,这是何等超然的“君子”。
孟子则认为,颜回那种安贫乐道的行为,与大禹、后稷那种不顾小家、积极入世的行为,在本质上是相同的,所谓“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其实,这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正是因为有这种失意时不以己悲、乐观超然的态度,才有得志时轰轰烈烈、兼济天下的壮行。
这种文化哺育了一代代中国士人。他们或者把官位看得很轻,而把“仁道”看得比天重,有一种古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的洒脱和坚定;他们对艰难的境遇超然达观,对物质生活和地位毫不在乎,有一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家国情怀。总之,他们无欲则刚、贫贱不能移,成就了一段段大丈夫的行为佳话。
不用从灿若群星的中国文人里择例,仅从诸城就能信手拈来两个范本。诸城人窦光鼐,乾隆皇帝的老师,他在做顺天府尹时,督导各村治蝗灾,一个满族旗庄,仗着与皇上同宗同族,硬是不把府尹的部署当回事。窦大人的倔劲上来了,就是扒了这身官衣,也要惩治这个皇庄!结果治蝗顺利成功,而不把官位看得很重的府尹,也丢了原来的官位,被降级使用。但他毫不在乎,在新岗位上干得有声有色。这是发达时对得失超然的一例。
另一位诸城人王尽美,则是穷困时超然的代表。去参观王尽美故居,最让我惊叹的是王家一贫如洗,王尽美出生在地主家弃用的一间草屋里。然而这个总共只有27年的生命,从没有为一己贫穷而产生一丝多愁善感,从未将眼光放在改变一己境遇上,他超然其上,豪气干云,身无分文,心忧天下,走上了改造社会、救国救民的道路——这个年轻生命对待生活的态度,是多么让人敬佩!
超然台在历史上多次毁灭、多次重建,现在的超然台是2009年重建的,规模三倍于从前。人生超然可祈福,人生超然才能有所作为。
下次去诸城,还要看超然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