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晋芳
晚饭后，我和母亲对桌而坐。石榴树下，父亲惯坐的高背马扎子还在，现在空着。
不知名的小飞蛾们绕灯乱飞，大石榴花萼和夭折的果子吧嗒吧嗒落地。大叶子的葡萄藤纠缠上了大石榴树，粉豆子在夜里开得如火如荼，马种子菜倒像害羞似地掩上了粉面。花树依旧。小院很静，静得人心里虚空。
母亲半卷着花裤腿，侧脸望向大杏树、扁豆架和黄瓜架，神情专注，仿佛在听蠽蟟龟在哪里爬动。她的头发，在灯光里闪着银色。隔一会儿，母亲拿了手电去园里找。我叮嘱“看好脚底”，母亲答应着。小镜子似的手电在树上、架子上走走停停。过一会儿，我问“拿着了？”“四个了。”母亲得意地拖着长声说，好像俘获了四个俘虏。我暗笑，母亲可真沉得住气。“先放筲里吧。”母亲接着说。我过去接过来。那四个小东西像有多么团结似的，纠缠在一起，被我攥在手里，还想挣脱出去，抓挠得我手痒痒的。我把它们往水筲里放，它们却拼命地抓住我的手不肯下去，难道它们知道一旦下去就会万劫不复吗？掉到水里了，还在徒劳地扑腾。唉，物各有命，怨得谁呢。
“这个还在窝里没有爬出来，我一戳，掉下去了，你来看着。”母亲转到了东边葱地头上，低着头搜寻着说。我赶紧找了小铲子过去，手电灯光照着一个小圆洞。我伸进中指去，触着了蠽蟟龟，它抓了我一下。我想抠出来，它躲开了。“试着了？”母亲问。我“嗯”了声，拿了根小木棍伸进去，我感觉它已抓住了，慢慢地往上提，它却掉下去了，或者它警觉到了是个陷阱。如是三番，就是不上钩，像条狡猾的鱼。我拿铲子在洞口周围挖。母亲说隔着稍远点，别铲破。我试探着挖了几下，扒开洞周边的土，小家伙可能以为安全了，正伸着爪子往上爬，被束手就擒。“你当是出个蠽蟟龟那么容易，光挖那个深洞吧，得费多少时间。”母亲说。我转了半天，一无所获。母亲把出了蠽蟟龟的空洞用土埋上，说省得混淆了。母亲说怎么找蠽蟟龟眼，还是父亲教她的。“人家恁爷说蠽蟟龟眼是圆的，上面没有倒出的土，用手一抠，洞口边缘的土层很薄，越抠越大，是个圆筒子，里面保准是个蠽蟟龟。”最近已习惯了母亲说“人家恁爷……”这样的开场白。
“出来个就叫蛤蟆吃了，你看撑得个肚子，像鼓了气。”母亲转到东边的樱桃树下。菜地里真不缺那些丑陋的家伙。我曾看见一只老蛤蟆，肚子鼓得像大蜘蛛，趴在葡萄藤下，母亲说撑得爬不动了，怪不得那里有几个新鲜的洞，没找到蠽蟟龟。有几只小蛤蟆，可能技艺不精，在菜地里翻沟上岭地忙碌着，寻找着猎物。每见到高处的蠽蟟龟皮，母亲就在周围仔细地寻找，总能在附近看到空了的洞。母亲说是这里出的，还很新鲜，随脚把洞口掩埋了，踩平。往往能找到一个淡黄色的柔弱的蠽蟟。有时看见一个新鲜的洞，母亲伸进手指想碰侥幸，洞内早已空空如也。寻遍周围，连空壳都不见，母亲会说又被蛤蟆抢了先。对院子里那几只每晚与母亲争抢蠽蟟龟的大小蛤蟆，母亲并不生气，更不将它们驱逐出院。母亲说“谁抢着是谁的”。
有一晚，母亲又在院子里拾蠽蟟龟，我听见母亲喜滋滋地说：“来，我把你拉出来。”这时候的母亲活泼得像个孩子。有一回听见母亲自豪地说：“小家雀诡不过老家雀，你藏起来，我就找不到你了？”又惊喜地说，“还一对呢。”我过去看，在一处扁豆架顶梢上，豆藤高挑，藤梢上两个蠽蟟龟分别躲在两片绿叶子背面。其中一个背部刚刚拱起，裂开一道缝。我笑着说：“俺娘真厉害，都赶上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了。”黑黑瘦瘦的母亲，脸上有了笑容。多少日子没看见母亲开心地笑了？
有两次母亲喊我过去帮忙。一个蠽蟟龟不知天高地厚地爬到了一根杆子的顶端，出蠽蟟了，仅尾巴尖还没蜕出来。蠽蟟龟仰面倒挂下来，像杂技演员表演绝技。我等了一会儿，那蠽蟟龟顽强地倒悬着，就是不掉下来，好像对曾禁锢它的躯壳有多么深的依恋一样。我拿了个马扎，踩上去，母亲伸手扶住我，一眨眼，杆顶尤物成了我的猎物。另一回是母亲找到了一只刚出壳的嫩黄蠽蟟，正静静地趴在杏树枝上，沉醉在清风明月中。踩着马扎是够不着的，我找了根长杆子，母亲用手电耀眼的白光将其圈住，我戳了下来。我佩服母亲的好眼力。母亲说得耐下性子细细地找。我也曾找过几次，只侥幸在葱叶子上找到一个正摇摇晃晃的呆子。
找蠽蟟龟，成了母亲每晚必修的科目，就像一个老球迷等着看球赛那样狂热。每晚都要转悠几次，每晚都有收获，少则三四个，多则二三十。通常睡觉之前，大约十点来钟，母亲还会再出去转转，那想着晚出能逃脱母亲法眼的蠽蟟龟，往往也难逃被俘的命运。早上起来，母亲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天井里巡视一番，看昨晚有没有漏了网，变成了蠽蟟还没来得及远走高飞的。几乎每晚都有，如果是个空洞，在周围又寻不见空壳，母亲会说被蛤蟆打了偏食。如果有空壳，又寻不见蠽蟟，母亲会遗憾地说可惜了。有一晚，我和母亲不到十点就睡了，睡前母亲没去院子里转转，结果第二天早上，母亲捡到了二十多个空壳，母亲直呼“太可惜了”。
看到母亲每晚找蠽蟟龟都很开心，我很欣慰，至少，那多少能冲淡父亲过世带给母亲的悲伤。
祝福人长健，但愿夏夜长，希望蠽蟟龟层出无穷，那样我的母亲可就有的忙活的了。
(作者系山东作协会员，诸城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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