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文传楼的西边有一种不知名的绿植正开出串串乳白碎花，暖风徐徐，花香袭人，我嗅到的却是浓浓麦香，哦，芒种啦，芒种三日见麦茬，这种错觉把我带到了八十里外的老家麦场。
老家的夏天似乎是从一场麦收开始的。我上初中时，学生每年要放四个假，麦假、伏假、秋假和年假，所以，我既是麦收的见证者，又是实实在在的参与者。麦浪翻滚，它们在太阳热烈的炙烤之下慢慢泛黄，麦香开始野蛮地飘荡在南岭和北坡。父亲磨镰霍霍，大人拉着碌碡，嘎吱嘎吱地把麦场压得平整如镜。那时，农村开始实行大包干，麦收不再以生产队为单位，而是由亲戚近支自发组成麦收联合体，谁家麦子先熟，合家老少自带工具齐刷刷涌去。那年头，哪有什么联合收割机，纯粹人工收割，弯腰握镰向小麦，汗滴八瓣浸农田。大人肩上搭条毛巾，不时擦上一把汗，半大孩子搭下手，负责把割倒的麦子捆成捆，顺带捡拾一下漏下的麦穗，最后，装上地板车或手扶车，运回麦场。铡麦、晒麦，待时机成熟，用脱粒机打麦，这恐怕是最繁忙的环节，叔叔大爷有往上挑麦个子的，有往机器里送的，婶子大娘有的用簸箕接麦粒，有用搂场耙倒麦穰的，火急火燎像打一场突击战。那时，虽然又忙又累，但父辈们都还身强体壮，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整个大家庭人心齐，相互帮衬，和谐而温暖。休息时，老老少少围在麦场一隅，喝了几杯我爷爷用木柴燎水泡的茶，享受片刻的惬意。
老家的夏天，麦香有时是和粽香纠缠在一起的。用槲树叶包的长方体粽子应该是诸城一带的特色，两盖粽子绑在一起，合成一对，俨然是个小枕头，比起用苇叶包的小小巧巧的三角粽着实厚实许多。如果是早上，蘸着白糖吃上一对这样的粽子，足以撑得肚鼓腰圆，直打饱嗝。软糯的白米或黄米里嵌入几粒红枣或花生，咬上一口，甜糯而充满仪式感，那粽子锅里煮的粽叶蛋，吃上一口能香到脚后跟，美味指数无情碾压茶叶蛋。
老家的夏天不仅有麦香粽香对嗅觉味觉的挑逗，更有蝉鸣蛙唱对听觉的冲击。蝉鸣有时是动听的音乐，给寂寥的村子带来少许生机，有时又是噪音，打扰了偶尔午间休憩的老农。三大大便愤愤然地用面粉洗块面筋，找根细竿，把吱吱乱叫的大蠽蟟(老家对蝉的昵称)粘了下来，装在油纸袋里，某一日，这些黑不溜秋的业余音乐家便被端上了三大大家的餐桌，成了一道美味可口的时令下酒菜，但三大大与蝉的斗争，似乎并没有把执着的蝉们打败，它们仍然不屈不挠地继续胡唱乱弹。天气愈热，蝉唱越欢，不时还有它们的同族兄弟“嘟了”和“喂呦哇”加入其中，来上一曲合奏。你方唱罢，我登场，雨后凉爽时，青蛙也不甘寂寞，兴奋地在池塘里咕呱咕呱地欢呼着，当然，相比而言，我最喜欢麦收前后布谷鸟的叫声。
在老家的夏天，孩子们为了避暑，是可以偷偷地来一场野泳的。村前流淌的小河是渠河的支流，自东往西蜿蜒曲折，在夏庄村东处并入渠河。小时候，雨水充足，石榴林下那段水面较宽，水深适宜，水下是细沙，河水清澈，堪称天然泳池，孩子们相约裸泳于此。水性差的来个狗式刨，打几个扑腾，水性好的，潇洒地扎几个猛子。虽然村里传着“淹煞马庄的蛙(wai)子，淹不煞马庄的孩子”，但要是让大人们知道，肯定还是少不了一顿呵斥和胖揍的，还有那些小学老师们，俨然就是大侦探，往有嫌疑的孩子们胳膊上轻轻一划，若是出现一道白色杠子，那就是野泳无疑了，接下来，几教杆就会敲打在单薄的小身板上，这教杆兴许还是孩子们亲手做的，这或许就叫作茧自缚或自作自受吧。
入伏是要吃一顿母亲亲手擀的打卤面，吸溜声中恣意享受着母爱，这无疑是入夏的重要仪式，一碗打卤面冲淡了夏日的闷热和疲惫。白面紧缺的童年时光，有谁不对面条或水饺充满无限憧憬呢？最宠我的大嫲嫲特别喜欢扒一个瞎话叫“小铜锣一敲，也有饽饽也有包”，这成为孩提时代我们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一种精神支撑。
麦假的割麦收麦，伏假的玉米地里薅草，说得冠冕堂皇一点是让我们参加社会实践，后来才慢慢明白，那其实就是大人们的一场“阴谋”，他们试图通过让自己的孩子吃些劳作的苦头，激励他们发奋读书，跳出农门，彻底与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诀别。小时候不懂父母的良苦用心，伏假里，我是那么迫切地期盼一场大雨，那样就可以暂时逃避玉米地里薅草的闷热。
如今的夏天，我们再也不用野泳，再也不用冒着酷暑去玉米地里薅草了，可以躲在钢筋水泥打造的空调房里，惬意无比地品茶神聊、追剧刷抖音，但随着岁月流失，望着日渐苍老的父辈们，那种对年少时夏天的思念之情愈加浓烈，蝉唱蛙鸣，永远是一曲最美的天籁之音，麦香粽香，永远是一场天然的饕餮盛宴。
(作者系诸城市实验初级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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