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地矿局第六地质大队64年间累计发现藏金量2810吨,成为全国找金最多的地质队。这是六大队队员在野外找矿的一组照片。(资料图)
■编者按 不久前,在被国务院授予“功勋卓著无私奉献的英雄地质队”荣誉称号30周年之际,山东省地矿局第六地质大队全体地质工作者给习近平总书记写信,汇报矿产勘查工作取得的成绩,表达献身地质事业、为保障国家能源资源安全贡献力量的决心。10月2日,习近平总书记给六大队地质工作者回信,对他们弘扬优良传统、做好矿产勘查工作提出殷切期望:“在新一轮找矿突破战略行动中发挥更大作用,为保障国家能源资源安全、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作出新贡献,奋力书写‘英雄地质队’新篇章。”这支威名远扬的英雄团队,再次受到举国瞩目。
总书记回信的六大队,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在为保障国家能源资源安全的拼搏中有怎样的担当、突破与付出?近日,本报记者深入采访,撷取了六大队为国寻金最具说服力的一组写照,相信会给读者一个直观生动的答案。
□ 本报记者 李 振 付玉婷
卢 昱 彭 辉
宋 弢
担当
就如“含金量”本身就意味着质量、成色一样,黄金,这一化学元素周期表中的79号,有着超越种族、宗教、国家和历史界限的非凡能量,是衡量一个国家发展水平和抗冲击能力的重要指标。
在相当长时间里,我们国家面对着“含金量”不足的窘迫:新中国成立之初,全国勘探到的黄金储量,基本是一张白纸,年产量只有6吨左右。此后30年间,全国金产量不到300吨,平均每年不足10吨。而到2020年底,局面已发生巨变:全球探明黄金资源总量10万吨,我国达14727.16吨,约占15%,仅次于南非居世界第二;当年,全球产金3478吨,我国达365吨,自2007年以来连续14年位居世界第一。
这背后,是共和国寻金人成色足赤的付出。居首功的,就是山东省地矿局第六地质大队(以下简称“六大队”)。
1958年,在新中国建设对黄金需求日益凸显时,六大队的前身、一支以寻找金矿为主攻方向的地质队应运而生。随后的64年间,六大队累计发现藏金量2810吨,占全国1/5,成为名副其实的全国找金第一队。
更重要的是,它担当起为全国黄金勘探“打样”的使命,以一己之力,接连拓展我国黄金产业的新版图——
“大断裂只导矿不储矿,因此金矿只会形成于石英脉中。”新中国成立后长时间里,这一前苏联找金的“金科玉律”,束缚着我国黄金勘探工作者的脚步,也成为国家金资源生产长期徘徊的根源。
突破困局的是六大队。自20世纪60年代起,经过20多年的不断摸索,六大队首创“大断裂也可以储矿”的“焦家式”找矿理论,全国金矿勘查的境界从此大开:在胶东,经长期剥蚀分割而破碎的低缓丘陵、盆地边缘,以不足全国0.27%的陆域面积,探得全国30%的黄金储量,一跃跻身世界三大黄金富集区。同时,在河南、广东、广西、辽宁、内蒙古等地,凭借新理论指导,相继发现了众多该类型金矿。1985年以前,六大队勘查到的黄金总量,占全国的1/3,“焦家式”理论在全国推广后,这个数字变成了1/5。此消彼长,彰显的正是六大队的“打样”作用。
20世纪90年代中期后,全国浅部矿基本探完,黄金开发再入低潮期。作为全国产金第一重镇的山东,2005年前后黄金保有储量只剩下625吨,这意味着,如果没有新增量,按当时生产能力仅能维持开采8年左右,到2010年,将有85%的矿丧失生产能力。
国家有难题,再次挺身而出的又是六大队:新世纪之初,六大队在莱州寺庄矿区深部探得特大型金矿,在全国率先实现“攻深找盲”的重大突破,为打开神州大地深层第二找矿空间提供了关键理论与技术支撑,再一次开启了全国金资源勘探开发新局面。
摊开六大队金矿勘探重大成果展示图,六大队技术总监鲍中义专门给记者提示了两个收获累累的高产期:20世纪90年代之前,莱州焦家两处超大型金矿、招远大尹格庄特大型金矿、莱州仓上的全国最大露天金矿……接连报捷;2005年,再一次遽然发力,莱州寺庄、莱州纱岭、乳山西涝口、招远水旺……又一批超大、特大矿喷薄而出。
这与中国黄金勘查史中的两个“黄金时代”高度重合:1985年—1994年,全国黄金探明储量快速增长,年均增长率11%左右;进入新世纪,再一次稳定增长,于2007年成为世界第一产金大国。
这就是六大队在提高国家“含金量”中的担当。
突破
“铁矿、铜矿、铅矿等普通矿种,岩石中目标元素达到百分含量,即10的负2次方,就算成矿。而对金,这个数字是10的负6次方,即一吨岩石里至少要找到1克金。两者相差万倍。成矿带提取的岩芯,到实验室经细碎至粒径200目(0.074mm)的粉末,用火法试金或湿法滴定等检测方法,才能测出矿石中的金含量。”六大队地质勘查处的范家盟,这样向记者介绍金矿勘探的“技术含量”。
“所以,找金的难度堪比大海捞针。在全球,找金矿都被视为一项风险投资。成功率多少?千分之零点七。”范家盟说。
1985年与“两弹一星”同获首届国家科技进步奖特等奖的“焦家式”理论——《焦家式新类型金矿的发现及其突出的找矿效果》,是我国黄金勘查领域最重要的理论发现。其突破在于:从石英脉型单一成矿,拓展到大断裂带蚀变岩型也可成矿。原来的石英脉只有一两米宽,蚀变岩大断裂带宽度则达到了几百米,范围大大扩展了,但相应的,单位含金量由石英脉通常一吨含金十几克,变成了大断裂带的只有几克。因此潜台词很清楚:找金的难度大大提高了。
找到或是找不到,金矿都在那里。只有对探矿规律钻之弥深弥坚,才能从“无”到“有”找到金矿。
像“焦家式”理论一样,六大队找到的矿,往往都伴生着独创的成矿模式和找矿理论,其找矿史,其实是千淘万漉、吹尽狂沙的科技攻关史——
热隆-伸展成矿理论:在地质碰撞过程中,压力温度改变,深部热液上来,金矿很容易在这条带上跑,所以必须紧盯。
阶梯式成矿理论:金矿比重大,斜坡缓处更易沉积成矿,陡的地方则不易存留,所以打钻必须选缓处打。
……
弥深弥坚。地质人员文子中家离单位只有半公里,但因怕回家干扰思考,索性住在单位,连饭都是爱人送来,自愿做“找矿囚徒”。地质专家李士先,满脑子都是构造、应力、变形,去食堂买饭,递上饭票,饭没拿转身走了;上街买白菜,回来一看菜是空心的,只好全部剁碎了喂鸡;吃饭时,突然沉浸在地质构造思索中,把矿石当作馒头放进了口中。“焦家式”理论重要参与者张裕之,在三山岛会战中担任技术负责人,多病并发,膝盖肿得吓人,生活不能自理。他让人在炕前放个凳子,把雨衣铺在地上,在炕上苦苦钻研,大小便从炕上挪到凳子上,再从凳子上挪到雨衣上去解。闻讯从百里外赶来的妻子,看到他这个样子,禁不住放声大哭。
后来,人不行了。妻子问他:“你现在想什么?”
他吃力地睁开眼:“就想把那篇论文提纲写完。”
2002年,探矿工程处工程师董泽训带队进入青海戈壁滩。遍地鹅卵石,钻锥跳动、钻杆摇摆,怎么也钻不进去。大家不分昼夜吃住在工地,18天后,他们发明了跟管钻进:外面一根管套里面一根管子,套管超前压入,钻具跟进。不要小看这一项突破:一直困扰着全国地质界的松散地层钻探难题一举解决了。
如果找矿是找到河,钻探就是撒网捕鱼。随着浅部矿的基本探尽,钻探的作用就更为关键。像跟管钻进一样,六大队在钻探领域一直引领着同行业发展:2019年,在水旺庄会战中,六大队钻探施工至地下2000米,仍然触及不到矿体。瞄准地下3000米,他们发起攻坚。漏失地层封堵、金刚石钻头寿命低、卡钻……一个个深孔技术难题相继被征服;小口径钻探超深、超径、超斜……多项全国纪录一一刷新。这一个项目就获得了6个发明专利。
如今,行业钻井深度一般不超过500米,六大队却能达到4000米。1500米、2000米以上的深井,六大队分别打了367个和93个,3000米以上的打了3个。全国第二届钻探技能大赛,六大队的3个员工代表山东出战,分别获得个人第1、5、9名,拿回了团体第一。
“全国钻探看山东,山东钻探看六大队。”董泽训嘶哑着嗓子,话说得底气十足。哑嗓子是发明跟管钻进时,在他生命中留下的印记:当时,连续18天盯在工地上,急火攻心,咽喉肿得只能以流食代饭;打钻成功了,嗓子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成立以来,六大队摘得了67项省部级以上找矿科技奖。凭借着不断攻关突破,在探金这项风险投资中,六大队命中率遥遥领先于全国同行,相比世界最高水平也不落下风。
乳山西涝口矿区,至少有10支勘探队在这里折戟,最后出矿的是六大队;内蒙古一处矿山,采褐铁矿时发现了金矿的痕迹,请了几家队伍打钻,结论都是无解,后来找上六大队,打出了6吨大矿,按一吨价值4亿元算,几百万元投入换回了24亿元;澳大利亚澳华公司,在水旺庄矿床上投了500多万元一无所获,心灰意冷,以1美元转手给了六大队,六大队接过来就连续找到了大矿;美国专家来六大队观摩,本想帮助六大队找矿,参观之后,转而邀请六大队到他们那里传授经验……
“我参加过打钻的项目有20多个,基本都找到矿了。”范家盟谈起这个话题,歪头使劲想了想,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还真没有一无所获的呢”。
这种事情多了,同行业一旦有了某地能否找到矿的讨论时,常拿六大队来“说事”——
“别的队找不到,六大队来了准行。”
或者,“有金矿的地方就有六大队,有六大队的地方就能有金矿。”
付出
凡是矿产,一般生成于地质异常之处。所以地质界有一句行话:找矿围着异常转。
可换一个角度看,地质异常处,通常是对生存提出极端考验的地方。
人随项目走,六大队人足迹遍及全国甚至全球环境极为恶劣的地方。记者与几位项目在外的六大队人连线,听他们讲述自己的工作环境:驻西部办事处副主任马晓鹏,如今在青海省海西州纳西工地,国道(沥青路)400公里后,就没固定的路了,剩下90多公里要靠翻山越岭,经过4条河流,才能到达营地。苏丹项目部工程处的张朋,驻扎在“死亡之海”撒哈拉沙漠边缘,地表温度高达70度,鸡蛋放在地上一会儿就熟了。董泽训最高的施工点在海拔5800米的昆仑山,每登攀一步心脏都会感到疼痛,人像是随时要倒下……在这些恶劣的环境中,六大队人天地为庐、河川洒汗,一个项目,少则几月,多则以年计算。
黄天梁是苏丹项目部的一员。在苏丹连续工作了14个月后,今年8月回国享受两个月的休假。在万里之外,他同大家一样,逢年过节想念家人时会忍不住掉眼泪,家中有事会揪心得整宿难眠。对他来说,两个月的休假是短暂的,很快又踏上了回非洲的行程,虽然分别已是寻常事情,但“永远都不会习惯”,何况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不同——探亲这段时间里,妻子怀孕了。
焦金流石、风刀霜剑、山崩水决、毒虫猛兽……风险无处不在。
大队长丁正江给记者讲了一次亲身经历:在新疆矿区,拉着马上山取样,刚过一个山包,后面一声巨响,半个山坡整个塌了下来。澳大利亚项目团队,有一次有人突然惊叫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大家的身后,趴着一只两米多长的蜥蜴,不少人目睹过,一头牛被它咬了之后,走不几步就轰然倒地。鲍中义和同事在山林采样,一匹马的尸体突然挡住去路,身上还冒着热气,惊吓中四处搜寻,一头熊正越跑越远。
2015年冬天,海拔4000多米的青海矿区,偏远得没有手机信号。前一年硕士刚毕业的工程师张琪彬,在这里已经待了几个月。这天,与往常一样,他与一位年轻同事一起进山采样。中午返回时,下起了大雪,专门为GPS配备的6节电池因寒冷失效了。在漫山遍野的碎石中,两人迷路了,只能看着罗盘,沿着等高线摸索。按照经验,绕过一个山口,就应该是营地了,但连续三次都失败了。两人坐下来,不约而同地聊起了同一个话题:国内有几个地质队员,之前在可可西里迷路走不出来了。同样,两人也都对这个细节印象最深:遇难者临终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用手机给亲人录了最后一段话。谈完之后,两人继续摸索着走,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任何话都是多余的。突然,两人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大难不死的狂喜——
一条河。周边大山之间,只有这一条河。看见它,就意味着一定能找到河边的营地。
六大队队员身上,有一些共同的“迷惑行为”。
不脱毛衣。成年在高山营地,什么时候都需要毛衣打底。酷暑三夏,从山上下来,别人都穿短袖还满身大汗,可六大队人仍脱不下毛衣——体内浸透了寒气,根本觉不到热。在山下待过一天后,才能感觉到毛衣有些穿不住了。
理发高手。队员们成年累月身处少见人烟的野外,只能自带工具相互理发,常常理得坑一块、鼓一块,只能放弃对发型的追求,主流发型只剩两种:平头、光头。这样一来,驻外时间长的队员往往更受欢迎——他们的理发手艺大都不错,甚至能理出短寸头、圆寸头这些花样来。
没有忌口。苏丹项目部的张朋,在沙漠矿区待了一年,要吃口青菜,只有近百公里外的城镇才有。去新疆的项目组,顿顿都有羊肉,以前闻到羊肉味就要吐的队员,也只能乖乖服软……所以六大队的队员,从来不会有人问有啥忌口,六大队人没有谈忌口的资本。
李宽是六大队探矿工程处副主任,眼下带着一个项目组驻扎在贵州的大山深处,仍能看到山上散落着不同单位遗留下的设备。之前,当地队伍和其他几支来自各地的队伍,都坚持不住离开了。这支来自胶东的队伍,在当地反被称作“高原铁军”。
“六大队为什么总能找到金矿?一个重要原因是最能吃苦。”李宽这样总结。
在六大队,每次有探矿项目,不管多么艰苦的环境,从不愁没人报名,总会有人争着上。
为什么呢?因为对六大队的找金人来说,有一个朴素的信念:“找不到金子就是没有光彩的事情。”积劳成疾而早逝的张裕之,队上曾多次提出要把他调到机关。他回答:“国家给我的任务是找金,离开野外我怎么找?”
“但归根结底的,还是爱国情怀。因为爱国,大家就会心甘情愿地奉献,这是六大队三代地质人最突出的基因。当前国际国内形势复杂严峻,六大队人的心和祖国贴得更紧。”丁正江说,“我们给总书记写信,就是为了让总书记放心:有六大队在,就能在新一轮找矿突破战略行动中发挥更大作用,更好地保障国家能源资源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