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我六岁。
　　五月的一天，邻居家小刚对我说：“明天咱们到城里去耍耍吧。”我说：“行！”小刚是我们这一茬小孩的头儿，比我大一岁，整天领着我们捞鱼摸虾，偷花摘果。白天上山钻树林子，晚上如果有月亮，就召集小伙伴一块捉迷藏、钻草垛、下地窖子，一声口哨，马上就集合齐了，比谁的命令都好使。父母们都在合作社干活，每天累死累活地挣工分，也懒得管我们，爱干啥干啥去吧。
　　既然“头儿”说了要进城，必须坚决执行啊，而且人家看得起咱，只点了我一个人的卯，有点受宠若惊。
　　我们村离县城大约十五里路，有两条弯弯曲曲的土路相通。既然要进城，要有所准备才行，起码得捎着点钱买好吃的。我就琢磨，上哪弄点钱呢？一开始先躲着爷爷奶奶，翻箱倒柜找，哪怕是柜子最底层的衣服也抖擞了一遍，竟然没找到一分钱。又发现父亲锁着的抽屉，从侧面伸进手去划拉了半天，除了几两粮票和一张结婚证，别的什么也没有了。那时家里真穷啊，老老少少一大家子，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怎么办呢？进城这么大的事，一分钱不带怎么行，有些沮丧，想找父母要，肯定不会给的，招惹一顿骂是轻的，赏两个巴掌也是有可能的。正团团转，无计可施的时候，猛地看见灶台一侧的门洞里有一只紫红色母鸡正趴着。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呢，办法总比困难多，等它下了蛋，再把蛋卖了，不就有钱了吗？想到这里，真是万分激动，感觉我怎么这么聪明呢，得意得不行。遂拿了一条小板凳，坐在老母鸡跟前，看着它下蛋，老母鸡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故意拖拖拉拉，和我大眼对小眼地耗着，我那个急啊，老母鸡呀老母鸡，你一定要赶在父母散工前生出蛋来哟！还好，老母鸡爪子前后刨了两下，屁股撅着，面色凝重，运着气，终于下出来一枚红皮大鸡蛋。我不等它起来，拿了一根小木棍把它赶出去，老母鸡咯哒咯哒地叫着，气愤地表示抗议。我赶紧把鸡蛋掏出来藏好，别让母亲发现了，鸡蛋就是一家子的油盐钱，一共几只鸡，什么时候下蛋，母亲是有数的。
　　第二天早晨，父母上工走了，姐姐哥哥上学去了，小刚在墙外叫我，我赶紧握着鸡蛋跑了出来。小刚挎着个小包袱，里面裹着几张饼。我们边走边商量着，先到邻村门市部去把鸡蛋卖了。那会的门市部都是国营的，属供销合作总社管理，平时也收农民的一些土特产，如鸡鸭鹅蛋等。售货员把鸡蛋称了称说：“七分钱。”然后拿了两个钢镚，一个二分，一个五分，我收了钱，紧攥着，和小刚上了路，心情别提多畅快了，和小刚你追我赶的，玩得不亦乐乎。
　　就这样沿着小路，打打闹闹，不知不觉来到了县城。那时候的县城很破败，没有一条像样的马路，中心大街是比较宽的沙土路，尘土飞扬，行人匆匆，小推车、驴马车交错过往，交通是不用人指挥的，各自小心就是了。
　　对俺们庄户人来说，城里最知名的去处就是百货大楼。所谓大楼其实不大，就是个二层楼，二三十米长，外墙是水刷石的，沿街开门。但在我们这些庄户孩子眼里，那真是高大上，够雄伟的了，要不怎么叫大楼呢？
　　我们俩贴着门框进入楼内，眼就不够使了：花布一捆一捆整齐立着，什么颜色也有，暖瓶上的搪瓷花又大又红，洗脸盆擦得锃光瓦亮，胰子，铅笔盒，蜡笔等应有尽有……我们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售货员都是些女同志，一律穿着带红方格子的褂子，梳着两条辫子，面色红润，相互有说有笑。对于我们这两个像泥猴一样的顾客，他们是不愿看第二眼的，这更使我们的自卑心加重，愈发不敢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互相拽着衣襟，畏畏缩缩，从东到西快速地睃着。走到西门口，小刚说：“咱走吧。”我说：“中。”便快速从西门出来，长吁了一口气。本来钱带得不多，是没有底气在这样的大地方久呆的，原打算好好逛逛，这可好一楼就是走马观花，二楼是断不敢上去了。
　　远处有一个卖冰棍的在吆喝，便突然觉得口渴了，对小刚说：“你渴么？”小刚抿了一下嘴，看了我一眼说：“俺不渴，你渴就去买根吧。”“俺渴得很！”我边说边往卖冰棍的小贩跑去，冰棍二分钱一根，我买回来，对小刚说：“你先吃一口。”小刚就咬了一小口，剩下的都让我吃了，真甜！凉丝丝的，这下便有了精神，商议着下一个地点去哪里，小刚说：“去沧湾公园耍吧，头年俺爷带俺去过，奇好耍，玩杂耍的很多，旁边还有个电影院。”我忙应承着说好。
　　百货大楼离电影院不远，也就五百多米，我们沿着路边，走走停停，看着新鲜的光景，小心躲着自行车，偶尔有辆吉普车飞驰而过，两眼便盯着它跑去很远。路上走着不少庄户人，老老少少的，有挎着包袱的，有拎着个篮子的，也有城里的红男绿女手拉着手，意气风发的样子，看着怪新鲜，人家城里人衣服干净贴身，头也梳得板正，看着就洋气。我们两个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终于到了沧湾公园。
　　沧湾是县城的中心，因清朝翰林学士窦光鼐小时候在此读书的故事而出名。相传窦光鼐读书嫌蛤蟆吵，就扬言如果得了第，就杀光这些讨人嫌的蛤蟆，蛤蟆知道他是个人物，就吓得不敢叫了。窦得以安心读书，至今沧湾的蛤蟆是不叫的，不知是不是因为窦光鼐。沧湾的周围，是用块石围着的，一汪清水，绿树环绕，里面小鱼怡然自得，并不怕人。沧湾东南角有一株几搂粗的大柳树，长条如发，垂在水面上，像一个正在浣洗的美妇人，树底下有几块巨石，斜着插在水里，光滑圆润，是少男少女喜欢留美照的地方，沧湾的北邻是县城里唯一的影剧院，庄户人家以进影院看过一次电影为荣耀。回村后总是添油加醋地讲好长时间，得意洋洋溢于言表，末了还不忘吸上一口烟，吹出去一些烟串，算作故事的结束。
　　到了沧湾公园里面，腿就有点不听使唤了，找了个台阶坐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心想：城里人真多哈，他们也不干活，整天走走逛逛，靠什么吃饭呢？再看看攥着的五分钱已满是汗水了。这时候又累又饿，抬头看看太阳，也应该是饭点了，我对小刚说：“前面有个卖汽水的，我去买瓶？”小刚说“去吧”。得了命令，赶快跑动着已不灵活的小腿，到卖汽水的人跟前，问了价钱，正好五分，拿了汽水回来，递给小刚说：“喝口吧。”小刚喝了一口说：“咱们吃点饭吧。”便打开包袱，取出饼，给了我一张。我俩慢慢吞吞地吃着饭，转着小脑袋看着四周的光景，太阳正旺的时候，晒得人懒洋洋的，心想城里也就这样了。又坐了一回，小刚说：“也没什么看头了，咱们往家走吧，捎着汽水瓶子到河里灌上水，路上喝。”“嗯！”我应承着，扶着小树站起来，腿明显沉了，像灌了铅。沿着来时的路出了城，慢慢悠悠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腿愈发沉重了，软绵无力，完全没有了来时的兴致，整个人也不爱说话了，小脸通红，冒着虚汗。从河里带的水，你一口我一口的也喝完了。我抱着路边的大树喘了一会，小刚在后面推了我一把说：“快走啊”，我说：“走不动了，咱们睡会再回去吧。”小刚说：“这是什么地方，能睡吗？不行！要不我背你。”我看了看他瘦猴似的身型，懒懒地说：“你也背不动我啊。”小刚无可奈何地看着我，突然像有了主意似的，走到路边，折了一根树枝说：“抓着，我拽着你走。”我便跟在他身后，拽着树枝，踉踉跄跄地让他拖拉着，这个时候感觉路真长呢，时间也过得慢，头回感觉走路也这么苦。又走了好一会，我看见小刚的后背湿了一大片，说：“咱们坐会歇歇吧。”小刚说：“晚饭前一定要赶回去，不然家里人该着急了。”太阳落山了，天快黑了，挪动着不灵便的小腿，两个少年像是经历了长途跋涉的长征，终于回到了冒着炊烟的小村庄。街上寂静无人，只有村头的大杨树哗啦哗啦地拍着手，迎接这两个少不更事，撒欢淘气的孩子。我突然想哭，转头看了看小刚的脸，撇了撇嘴，没敢出声。
　　回到家里，一头抢在炕上，就昏睡起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朦胧之中，母亲的手捂在我的额头，惊叫道：“哎呀，这孩子怎么发烧呢，这一天也不知道到哪狼窜去了。”我迷迷糊糊地说：“和小刚到山里转来着。”母亲把盖在我身上的被子掖了掖问：“饥困了吧，想吃点什么东西？”我有气无力地说：“煎个鸡蛋吧。”看着母亲忙不迭地奔灶台去了，心想：小刚怎么样了呢，他比我还累呢。
　　（作者单位：诸城市住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