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县路除了种麦子就是种棒槌(玉米),从没有第三者插足。1980年麦收后,父亲在古县路我家的地南头种上了胡麻。庄里人明着不说,都在心里笑话,大地小用,把面子当成了里子。
生产队的时候,也在一些洼地种植过老麻。麻种卖给粮库,麻秆沤后剥线织麻袋、编麻绳。各家会在自留园障子边种上一趟,打麻线做鞋子。和高粱粒子差不多大的麻种,上锅炒了喷香。老麻快要收割的时候,都得有专门的人看着,防孩子偷着捋麻种。庄户孩子的肚子,什么都盛得下,要是天上的白云好吃,也得掂着脚掰几朵下来。
野生的苘是庄稼的捣乱者,成群结队出现在田间地头,老家人总是把麻字省去。苘刚开嫩黄的花儿,就成了孩子的口中之物。苘饽饽一边长一边吃,直吃到黑了籽儿。割草烦了,就把苘叶摘下来,放在虎口处,玩打啪。放羊的拔了苘秆做鞭子,大人摘了苘叶包东西。过日子的女人在秋后漫山遍野地找苘,剥麻线做鞋。费事不说,剥出的麻乱糟糟的。
我家新屋大门口前是一道深沟,父亲有空就推着土垫,还在沟沿上种植了蓖麻子。这是父亲除了院子里的金瓶柿子,引进的第二个新物种。蓖麻子长得像一棵小树,结的果子和栗蓬相似。母亲和邻居秀嫲嫲,牙疼了就用烧热的蓖麻子烙,暂时止疼,不几年牙就掉光了。这些做母亲的,动不动牙疼,被日子逼出火来。村里的医生汝光叔总会讨一些蓖麻子回去,谁长了痔疮,他把蓖麻子砸黏,再调一些草药进去,抹上就好。
蓖麻子尽管带着麻字,但是它的秆只能做烧火柴。种在沟沟坎坎上,顶多起护坡的作用。父亲去桃林下乡捎回的。第二年村里就有人开始种植。对我父亲来说,生命在于创新,只不过他创新的天地都在泥土里。哪怕巴掌大的土地,他都想撒下几颗种子。做烧火柴也好,治病也罢,只要不白着土地,他看着就舒服。
这胡麻即将成为村里的第四种麻。父亲折腾土地的劲头,人们也习惯了,所以,就静等其变吧。那些和泥土结了亲的胡麻种子,出苗的时间和地北头的玉米苗差不多。一拃高的时候,褐色的秆,掌状裂叶。同在一块地里的玉米以土著的身份发出鄙视:“你只是路过!你只是过客!你只是和我擦肩而过!”胡麻不争辩,因为父亲偏爱它们。物种和物种也有接受和认可的过程,从相克到相生。
一个月后胡麻长得比玉米高过了一头,有攻城掠地的迹象,就连叶子的刷刷声都比玉米大。叶子上长着锯齿,没等靠近,浑身发痒。父亲钻进去就是半个钟头,出来时脖子红了一片。
开花的时候,胡麻最得意洋洋。麦子玉米的花不显山不露水,胡麻却从下到上泼辣辣地开放。和木槿花一样大的花头,花梗短,五瓣。花瓣药黄色,紫色花芯,花粉粒呈球形。胡麻还有一个名字:“鹊不踏”,这名字太形象,耀眼的黄里,看不到一只喜鹊。不光喜鹊,什么鸟儿也不落到胡麻地里。
大家从没见过地里的庄稼还有开这么大花朵的,一棵胡麻上可以陆续开放七八朵。他们站在地头上对胡麻评头论足,风中的胡麻花要多自由有多自由。人们原先对父亲的鄙视,因为这亮眼的胡麻花减淡不少。老百姓从来缺少的不是粮食,精神的需求在某种程度上比粮食还重要。那年的胡麻,在众目睽睽之下,独立生长着。
鸟儿都不喜欢的地方,孩子也不喜欢,我不喜欢它是因为后面的原因。
中秋节的晚上,母亲刚要把芋头炒到锅里,邻居来告诉母亲,大哥大嫂为了一点屁大的事儿,在家里闹别扭。我跟着母亲跑到他们家,嫂子已经扔下一岁多的大侄儿不见了。全庄找遍,也没见嫂子的影子。天黑下来,父亲骑上自行车就去了嫂子的娘家古县。母亲把大哥一顿臭骂,你们打架也不挑时候,单找个过节?
嫂子并没有回娘家,父亲也没说来找嫂子。那晚也是巧了,正好古县放电影,父亲放下礼物撒谎说来看电影顺便看看亲家。庄户人的心多简单呀,亲家就信了。
父亲抄近路去的,回来时心里着急,过荆河不小心被石头剐破了脚腕子,裤脚上除了血就是泥。他刚到村口,就听嫂子在辉嫲嫲家又说又笑。辉嫲嫲问:“你藏哪里了?你公公婆婆到处找你。”
“就藏在古县路的胡麻地里。”听到这话,父亲打了一个晃荡。
胡麻收割后,沤到大湾里。封冻的时候,父亲捞出来剥麻打成一根根粗的细的绳子。套车、送粪、拉庄稼……庄户人哪一样不需要绳子?人们看到了胡麻的用处,纷纷向父亲讨要种子,明年不用花钱去集上买绳子了。母亲却给父亲放下话:“爱哪里种哪里种去,再种在‘古县路’上,我给你翻个底朝天。”
可怜的胡麻,被父亲种到挨着菜园的北沟底下。
宋兆梅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诸城市作协常务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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