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兆梅
一
打开相州这本厚书,一股书香之气徐徐而来。不蒙昧、识时务,让人觉得这不是个小镇,而是一个先哲云集的大世界。读书,让相州与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新思想在这片土地上扎根发芽。
相州王氏私立三等学堂是个传奇,走出的人中翘楚,比得过一所名牌大学。
日本鬼子占领相州时,又是挖战壕,又是建炮楼,又是让学生学说日语。学校成了日本鬼子屠杀中国人的地方。相州人的书是白读的吗?明着暗着和日本人对着干,驱除鞑虏,赶走外辱。直到相州解放,面目皆非的学校才回到人民手中。
恢复教育,是在1948年。相州六村人康益方临危受命,在一无桌凳二无钱财的条件下,四处奔走,多方筹措,镇上的人终于听到了朗朗读书声。新中国成立后,相州王氏私立三等学堂发展为全县规模最大的完全小学:7个高级班,5个初级班,300多名学生,20多名教职员工。
1955年8月,康益方要去省里学习一段时间,走之前他对代校长王仲欣说:“教育局要在咱们相州区建一所初级中学,要我察看地址设在哪里合适,麻烦你和李善久老师陪我到各处看看。”
秋天的农村,像是被打翻了的颜料盘,红的是秫秫,绿的是地瓜,黄的是低垂的谷穗……粮食的香气飘散在风里。他们先看了王富庄和高直村的南坡,又看了西南楼村的北坡。天上晃着一个毒日头,他们心里装着一个月亮般的梦想,三个人觉得在干一件大事。
他们心里装着事,晌午饭也没吃好。下午又到莲池村西坡看了看,康益方琢磨再三,谈了自己的看法:“西南楼北坡,东靠相州,西靠台潍公路(后改为潍徐公路),购物交通两都方便,建校最合适。”英雄所见略同,王仲欣和李善久频频点头。
擅长作画的李善久连夜绘图,天明后呈报给教育局。教育局采纳了康校长的建议,立即着手诸城第二中学的建校方案。
当时是建校招生一把抓。五十年代,没有什么机械化,全是肩挑手推,那些在太阳底下挥洒汗水的建校者,那些日夜督建的教工,功劳苦劳都有。康益方的“点地成校”是最不能忘记的。
到第二年春天,诸城县由胶州专署改属昌潍专署管辖,相州最高学府———诸城二中初具规模。竹片扎成的障子当南墙,其他都是土打墙。靠近南墙是花园,墙外是一条土路,返青的小麦和花园的鲜花隔着障子遥相呼应。中间一溜儿四个教室,两个教室中间隔着一条甬道,一排毛白杨挡在教室和花园中间。南墙开了小门,向东通到粮管所的后墙,向西可以到公路。教室后边是教师宿舍,宿舍前也种着毛白杨。西边是办公室和伙房,房前也是毛白杨。
从这时起,毛白杨就不单单是棵树了,它们充当起奇异的地标。金秋八月,来自四面八方的青年教师,背着简单的行李来二中安家落户。他们眼睛明亮,尽管来自大城市,却一点儿不小看这乡土僻壤。他们是下了决心要做耗心费力的园丁,做吐丝的蚕。二中这个建在田野里的校园,因为这些老师的到来,生命力无限延伸。
第一级学生踏进校门是什么感觉呢?除了激动,还有忐忑吧。尽管只有四个班,校园却因此丰盈起来。少年的声音,是一年年浑厚起来的,在获得书本上的知识时,由家长和老师教给他们做人的道理。
这一级的老师,他们的姓名需要记录下来,是他们做了排头兵,二中才有了名堂。
校长卢仕瑛,老八路出身,肝胆铁血,一丝不苟。副校长王者塘,学识渊博。一班班主任陈先录,教一、二班语文。二班班主任张介陵,教四个班的植物。三班班主任刘国荣,教三、四班语文。四班班主任赵湍,教四个班的历史,兼四个班的体育。秦立仁教一、二班数学。朱中洪教四个班的动物。吕明生教四个班的音乐。侯文郁教三、四班数学。
那些来到二中的老师,最希望的就是学生学有所成。当时诸城三大高考支柱就是一中、二中、繁华。每年秋天开学,教育局长陈光煜及后来的徐宝俊都来二中给老师、学生开会加油。
从14级升入高中81级的李砚泉,考上清华大学,一时成为四乡八疃的美谈。记得在一次元旦晚会上,有学兄说了个“三句半”:
二中出个李砚泉,
头脑聪明不一般,
考上清华大学院,
馋煞俺!
二
1984年,我从相州中心联中考入二中,当时高中划片招生,相州、凉台、石桥子、解留归属二中。二中也像它的名字,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相州中心联中的学生几乎全部升入二中。
进到二中,冷眼一看还没有我们联中好。学校四周都是庄稼,马路对过生长着大片玉米。学校大门砖体结构,还是那种青砖。西墙垛挂着“诸城二中”的木头牌子。北墙外是学校的试验田,一行行大豆直立着。
进了大门,一条大路往南延伸,直通到最南边的花园。路东是一小块操场,安放着高低杠。小操场东是一趟趟家属院,每个家属院成单独的院子。家属院前边是女教师宿舍、男生宿舍,还有三趟教室。小操场前边是传达室和医务室,前边又是两趟教室。
花园还是原来的位置。花园最西头,坐西朝东三间小房子,住着靳清源老师一家。逼仄的院子里,生长着好几种花木。最惹眼的是那丛绿竹,细细密密的,四季常青;一节一节,风吹不折。靳老师常戏称自己的蜗居为“潇湘馆”。靳老师的夫人是县长的女儿,她喜欢英俊潇洒的靳老师,不怕过苦日子。大门路西的三间小屋,显得很突兀。屋前一棵枣树,看着有年岁了。枣子已经黄中带白,密密麻麻的。小屋连着大操场。放暑假的原因吧,操场上,野草肆无忌惮地生长。
以操场为界,向南岔出一条小路。小路东是伙房,房前因地制宜做了篮球场,每天都有教师和学生在这里拉开战幕:发球、运球、传球、断球、拼抢……个个生龙活虎。随着一个虎跳,篮球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落入球篮。
到了饭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学生,妄想插队,被值班老师和学生瞪上一眼,红着脸缩到后边。有学生嫌打饭的师傅慢,一边喊着“快饿死了”,一边把饭缸拍得嘀哩咣啷。
伙房西边一个水池,安装着两个水龙头,放学后打水洗衣裳都要排队。女生若是把脸盆遗落在这里,眨眼的工夫就找不到了,多数被男生顺手牵羊,因为他们的脸盆就是这样丢的。我的脸盆高二上半学期丢的,下学期在17级宿舍前发现了,好好的一个脸盆,碰去一块釉子。
伙房西邻,是两排学生宿舍。当时有个顺口溜:一中的跳蚤,二中的蚊子……真是恰如其分。母亲没有给我带蚊帐,一晚上,我用床单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尽管只露着两只眼睛,却浑身痒痒,特别是那哼哼声,忍受不了。第一个晚上,严防死守的,不只我一个,多数人没有蚊帐。第二个晚上,我只有爬到上铺和王宝花挤进一床蚊帐,单人床,天气炎热,没有降温工具,何等难受呀。到了冬天,我俩经常同居,互相取暖。能不冷吗?都是带一床薄被,铺一床草褥子。那种草褥子值得怀念,用几根尼龙袋子缝成一个筒,装上晒透的麦穰,陪了我们三年呀。有一段时间闹老鼠,每个同学的枕头都咬了好几个窟窿。听一位女教师说,她们1981年刚来二中,晚上老鼠咬她们的床腿磨牙,吓得她们高声大叫,整晚上和老鼠斗。
学校盖了新宿舍后,这里变成单身男教师的宿舍,锯木厂和面粉厂的几个男职工也住在这里。
那时,鼓励学校创收。学校西边是校办工厂,锯木厂、面粉厂,在南头厕所的北边,还养着猪。1985年,学校扩建,北墙扩到马路边,重修大门,变成水泥垛,大门是两扇铝合金的。西边开出一个小门,是让学生吃饭投粮换票的,初中同学的父亲庞老师管理这块。多数同学是投一半粮,捎一半干粮。母亲都是给我擀上白面细饼,炒面子,就着咸菜,用面子泡着吃。
有很多事情,可以成为一景。比如分饭:值日生用大木箱子去伙房排队抬来馒头,按照订的顺序念名。男生把值日生围个水泄不透,没等念到名字,就抢一个塞进嘴里,馒头是黏连在一起的,抢得过急,把别人的撕了一块去。抢水更是奇葩,一窝蜂挤上去,有的还从同学头顶上伸过缸子,多亏前面的同学敏捷,要不烫着咋办?有风度的男生帮着女生抢水,女生回一个感激的笑容。我的水缸小,晚饭后总是问别人要水喝。分到文科班后和王敬华同学,她的水缸有我的两倍大,问她要的多。
高一班主任王增法老师分饭时站在一边监督,男生不得不收敛一些。王老师是我们的政治老师,总是把学生当朋友,和你说道理,大家都喜欢。30年同学聚会时,把王老师从青岛请来。老师也老了,慈祥依旧。
很多老师和王老师一样,被岁月打磨成了一本书。
在二中那排老教室里,王增法老师颤抖着手拿起粉笔,思绪仿佛穿越到了30年前。两趟老杨树是原教育局长李庆平授意留下来的,不仅是二中的印记,更是无法复制的二中精神。那一片片茂盛的树叶,才是生命最成熟的颜色。
三
师德即尊,学风自善。一个好学校,足以培养一个人胸襟。那些老师,一个个从我脑子里走出来,有的我叫不出名字了,但他们都在我的心里敬着。高一时,我是历史课代表。历史老师王京军刚师范毕业,一同分到二中的还有他四个同学,其中一个是我们的地理老师,一个是我们的英语老师。王京军老师讲课时喜欢摆头,因为他的刘海长出一绺,容易遮挡眼睛。我们读高二时他调去了枳沟,按他的意思我学了文科,当时我想学理科的。
选科这件事可以和命运挂钩,就当是宿命吧。
无论小学、初中,还是高中,遇到的老师都对我很好。老师在我的心里,一直是山的高度。来城里居住后,去龙城中学看望过王京军老师,他比原来胖了一倍。几年前,老师去了另一个世界,在另一个时空里,我相信他同样喜欢读书的声音。
刚来二中,侯文郁干校长,文质彬彬的,又是第一批来二中的教师,早把二中当做家了。吕明生和徐德新是副校长,吕校长也是第一批二中人,徐校长是1957年9月来的二中,仅晚来一年,他俩一个瘦弱,一个偏胖,一看就是标准的知识分子。靳清源是教务主任,看到他就想起他的“潇湘馆”。还有精神矍铄的张介陵老师、鼻子时常发出“吭吭”声的刘国荣老师、常年穿一身中山装的解老师,严老师、叶老师、李老师……
刘国荣老师被二中学生口口相赞,每次上课他都要借着门上的玻璃整理自己的中山装,正衣冠以正思想。老师的伟大之处,就是做学生的榜样。
吕校长的夫人刘素娥老师教高二、高三的历史。端庄秀丽的老师,一头短发,就像一个妈妈,在传授知识的同时,把生活的知识也教给了我们。她还是我们的宿舍辅导员,晚上熄灯前后,刘老师都会把我们遗留在外边的鞋、袜子拿到屋里,要我们关好门,注意安全。
刘老师的担心不是没有原因,宿舍门上就一道插销,屋里还排放着所有人的自行车,就是这样,宿舍还进来过好几次人,好在有惊无险。其实,晚上老师和学生都排班站岗,老师两人一夜,学生两小时一岗。女生最怕晚上起夜,要起的话,就得喊醒身边的同学做伴。
后来,宿舍还出现过失盗事件。刘老师每个晚上都来一遍遍地述说如何做人,考不上大学不重要,把自己搞丢了就得不偿失了……
徐校长的夫人刘正莉老师在高二教我们几何。刘老师在冬天时常围一根灰色的围巾,对折后,两端伸出来。每次上课,她都先把围巾摘下来,放在讲桌上,然后小心地拾起地上的馒头渣,要我们别浪费粮食。那是句终生受益的话。老师已近耄耋之年,祝福她老人家健康长寿。
代数老师刘丽萍,圆圆的脸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她讲课的时候,所有同学的眼睛都亮着,一是听课,二是看老师。她教过的男学生,长大成人后选择对象,很多是以她为标准的,一点不夸张。
英语老师仇立兰,宛如月下美人,和高二的班主任张朝辉老师喜结连理。又是一段佳话。
身材娉婷的化学老师王剑云、明眸皓齿的物理老师王月云,这四个女教师成了二中最亮丽的一道风景,是名副其实的四大美女,还是二中男教师、男学生心中的女神。
柳金栋老师在高三给我们代过课,他后来成了职业学院的校长,文笔很是了得。李庆平老师能把一篇枯燥的课文讲得活色生香,张朝辉老师每周五晚上的“口头作文”训练,到现在我都提倡,这三个人都是我写作上的启蒙老师。
高三的班主任张洪纪老师,每到班会,就把我和韩宗夫搬出来,以“小花小草”(办诗社)的“罪名”批评我们,我却心怀感激。有一次,我和一个考上大学的男同学一起去大学城看望张老师,路上我说,如果老师第一眼认出你来,是因为你学习好;认出我来,是因为批评我的次数多。果不其然,老师同时叫出了我俩的名字。不光如此,坐下后,老师单个问其他同学的情况,几乎无一遗漏。张老师说,那是他部队转业后教的第一级学生,最有感情。
有些记忆,变成风中的一穗麦子,说不定哪天就会长出果实来。那时,学校规定熄灯后不能点灯。有一天晚上,复读班的丁佩兰掉了东西,我点着蜡烛帮她寻找。这下完蛋了,第二天就被管纪律的池守约主任顺着床号捉个正着,好一顿批。池主任做事一板一眼,我看到他就害怕。
这个期间,郭金芳和鲁洪钧都当过校长。郭校长的数学课,妙趣横生。30年同学聚会时见到老校长,他还是声音洪亮,一脸精气神。
那些苦读的同学,在晚上借着操场上路灯的灯光学习,有时,下半夜还会听到操场上有跑步声,那是有同学睡不着觉,我的同学中就出现过两个神经衰弱退学的。
有的同学睡不够,就不想去跑早操。班主任要去男、女生宿舍找人,去男生宿舍还好,抓着就得快去,跑完还得挨批,睡上铺的同学一声不敢吭,硬是没被老师发现。去女生宿舍就得找女生领着,我就被张朝辉老师抓过差。当时我班有一女生就爱睡懒觉,她蒙在被子里,因个头娇小,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师让我过去看看,我说没有人。
高中三年,就是一长篇大论。
脾气再好的老师上课也不要拖堂,有几个学生的手早就不安分了,发怒的眼神和饭盆的响声,由不得你不打住。老师说下课的声音还留在嘴角,那几个人就飞了出去。元旦晚会上表演的哑剧《抢饭》,活灵活现,令人啼笑皆非。
去伙房打饭都是小圈子的事,像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农民的孩子,哪有闲钱买着吃?顶多用饭票换从南门进来的油条和水煮的白菜。那白菜不知道怎么做的,漂着几个油花,吃到嘴里,一点滋味没有,不贵,一毛钱一勺。
四
有多少故事是从二中的小南门发生的?小南门到点关闭,西南楼的同学就悄悄地翻墙而过,早恋的同学偷偷地去小南门外约会……25年同学聚会时,我写了一首诗,题目是《二中的小南门》。小南门就火了,谈论了一年,把有些同学的心都谈活了。
课外活动时,小南门外的土路上都是走动的学生,那些爱学习的,都坐在溢洪道上,在背诵。手里有零钱的,喜欢去公路边的商店和饭店买好吃的,服务员的脸拉得有一尺长。
脸色不好的,还有镇上邮局的工作人员。去邮信,说,我邮封信,买张邮票。说到三遍,那个大胖脸的青年,才把浆糊瓶子砰地推过来,甩过来一张八分的邮票……
扩建后的学校,在大门东建了商店,吃的用的都卖。开业那天,徐德新校长建议大家去买东西,他一次买了一百多元的,那可是个大数字。
学校商店里的人态度好。记得有一种化妆品,叫“灵芝霜”,三毛钱一袋,我冬天就用那个抹脸。
还有很多事可以写下来。写下来不写下来,都是二中的记忆了。
老师们,一辈子被学生记着、念着、敬重着,就是成就呀。
但凡改变,自有它的道理。2013年,二中撤销。历时52年的诸城二中,繁华落幕,淡出教育的视线。
作为我们的母校,每一个二中的学子,却会把它小心地安置到心中最重要的角落,任其静静地生长。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诸城市作协常务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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