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莲
五月初,艾蒿已在岭头地畔蓬勃成攒动的一丛一片。早上,太阳红着一张大圆脸,温柔得似刚过门的新媳妇。用镰刀把带着露珠的艾蒿贴地皮割下来,选出一大把,用红绳扎起来,插到门楣上,据说可辟邪、驱瘴、防蚊虫。其它的艾蒿摊开在门前的硬土台上暴晒。傍晚,太阳的亮光被西山吞没,把变软变柔的艾蒿连秸带叶拧成绳。第二天,再把艾蒿绳放在阳光下暴晒,待艾蒿鸡脚形叶子正面的翠绿变成背面的白绒绒,艾蒿秆变成深棕色,一折即断,便可把艾绳挂在墙上或房梁上存起来。
盛夏的夜晚,拖一块破草席到胡同口,张家爷爷的隋唐演义正紧锣密鼓,李家奶奶的嫦娥偷吃了后羿的灵药正带领着自家的鸡啊狗啊升天,碾台上赵家嫂子的皮胡子精正把笤帚疙瘩的手指嘎吱嘎吱当胡萝卜吃……萤火虫提着小小的灯笼四处巡逻,却被胡同里突然窜出的大黄狗给冲乱了队形。蚊子是最喜欢凑热闹的,成群结队地在耳边闹腾,而那些狡猾的则是一声不响,在人手臂上大腿上狠狠叮一口就逃。奶奶的破蒲扇在我们的头顶上啪嗒一下,隔一会儿,又在我们的脚底啪嗒一下。母亲从墙上取下一截艾绳,划一根火柴,点燃艾绳的一头,艾绳只冒出豆大的红点,母亲就把艾绳放在嘴边吹啊吹,直到艾绳头火星四溅冒出缕缕青烟,才把艾绳盘在我们的脚下。艾蒿的那带点隐隐清苦的幽香被灸热的阳光完美地储存在艾绳里,此时在星星火点中,尽情释放在袅袅轻烟中。嗡嗡的蚊子早已烟消不知所踪,尉迟敬德什么时候把单雄信打下战马,嫦娥怎样日日广寒宫里寂寞舒长袖,皮胡子精怎么被炊帚疙瘩和扫帚疙瘩埋在树下长成了灰灰菜……怎么都听不真切了,越来越沉的眼皮合上前只余艾蒿的幽幽清香……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阳光也是有味道的,它藏在了艾蒿的幽香里。
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不知怎么得了脚气,各种草药洗过泡过,各式药膏抹过涂过,都不能根除。母亲说艾蒿祛百毒,就用艾蒿灸灸吧。母亲把艾绳上的艾叶撸下来,团成一个个巴掌大小的球,点燃放在铁簸箕里,让我把两只脚搁在簸箕的把手上。点燃的艾蒿球并不会起明火,火头星星点点的燃得很隐忍,薄烟却是丝丝缕缕的比艾绳缠绵多了。双脚被艾烟缭绕着,像有小虫子在肉里骨缝间蠕蠕地爬,像小鱼在脚上呷啊呷,那种痒痒酥酥,让人舒服得闭上了眼。母亲收拾完碗筷,搬个小板凳在我身边坐下,时不时地翻翻艾球,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拉着呱。母亲不是个多言的人,极少东家长西家短论人是非。正是假期里,又是在朦朦胧胧的月下,没法看书,我就抱着自己的膝盖,来回挪腾着双脚,专心地烤,专心地跟母亲说话。艾球不急不躁地燃着,带着满满的阳光味道的艾香悠悠然然,袅袅不绝。就这样烤了一个暑假,困扰了我大半年的脚气就这样被母亲的艾球治好了,并且从此再也没有犯过。
那个暑假,我认识的艾蒿解除了我的困扰;那个暑假,我认识的母亲也不再是没有颜色没有脾气,整日里烟熏火燎灰扑扑的母亲。
(作者系山东省散文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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