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军
家乡的味道,也是母亲的味道。它总是缠绕在口舌当中,记忆在味蕾下面,回荡在心灵深处。相伴终生,历久弥香。
那味道,就像黄河里的流水,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是久远,那记忆的积淀越是浓厚。
人,长大以后,多是走出家门,奔向外面的世界。
一生操劳奔波,追求很多,梦想很大。可天大地大,唯有口大。口舌对味道的需求,始终都在不停地探索。
古往今来,大凡离家的人,内心深处都怀揣着自己的悠悠乡愁。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年纪多大,最难忘记的还是家乡的味道。
我十几岁就离开父母去县城读书。后来通过高考,到了省城。见的世面越大,经历世事越多,距离家乡越远,便越思念那儿时的味道。
小时候,平日里吃的都是白水淡饭,咸菜疙瘩,半饱已很不错。至于鱼、肉,那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品尝到的美味了。
中秋时节,农事正忙,黄鲫子鱼上市,刺多肉厚,肥嫩鲜美。母亲就赶集买回几条,放进坛子里,用大盐粒子腌制起来。
母亲在农忙之余,早起推磨,把浸泡了一晚的玉米粒儿碾磨成糊糊。傍晚便在锅前支起鏊子,拿麦秸等软草生火,小把勤续。细火慢烧,不一会儿,整盘厚实的黑色鏊子就热得烤脸。
鏊面热处,舀一勺糊糊摊上。母亲熟练地从面盆里拿起刮子,刮板轻轻压在糊糊上面,随手旋转。母亲的动作很熟练,那卷起的糊糊波浪一般,在刮板的推动下翻转着往外滚,由里向外,“波浪”越来越小,很快,那卷起的糊糊便被自然地摊开,瞬间成了一个饼,圆圆的,薄薄的。
一分钟不到,那覆在鏊子上的薄饼由浅黄到微红,最后变成一个金色的“大太阳”,像早晨从遥远的东方地平线升起来,光芒四射!
母亲把它麻利地取下,放于高粱秸秆制作的盖垫上。于是,米味扑面,满屋生香。
日落西墙外,月圆初升天。盖垫上的煎饼已攒了厚厚的一摞。
我早已蹲在娘的一边,期待另一番的鱼香扑鼻,以饱眼口之福。
待煎饼摊完,娘把盘坐在地上一个多时辰的双腿慢慢伸开,微微舒展一下,向前弓着腰站起身子,把用盐粒子浸泡的小黄鲫鱼坛子端来。
娘把鱼用筷子夹着,在盛满面糊糊的盘里正反面都沾了一下。这时,滴在热鏊子上的棉籽油早已“滋滋”叫着,盼望鱼的亲吻。随后,沾了面糊的鱼,被母亲小心翼翼地放上。
刺啦啦,炸声响处,油烟四起,香味弥漫。待颜色稍变,瞬时翻起。上面朝下,又是刺啦啦,炸声再响,香味伴青烟而来。如是反复几次煎炒,鱼面泛黄,黄里透红,香味浓郁,油光发亮。
于是,娘把煎好了的鱼逐个拾到白色瓷盘。金黄灿灿的小黄鲫子鱼顺着盘沿儿,依次排开。那鱼盘就变成了一朵“盛开了的莲花”。
香味极力地向我扑来,随后越过院子弥漫出去。收工回家的人们,老远就会叫唤:啊呀,谁家煎的黄鲫子鱼啊,真香……声音从院墙外飞过来,娘的脸上显出幸福的微笑。
我的目光像两道射出的手电一样,直直地盯着那发出浓浓鱼香的白色瓷盘。
煎好的鱼是不能随便吃的,需晚饭前,神龛下供养后,才得以和从地里晚归的父亲、哥哥和姐姐们分享。
这时候,母亲总是拿一个大圆煎饼,先对折成半圆形,两手把它按在鏊子上擦一遍。再把沾上油的一面朝里对折,成扇形,然后再按在鏊子上擦拭。再对折成长条后,放在鏊子上烙一下,最后拿根翠绿的、滚圆而饱满的大葱叶子卷上。这样,香喷喷的煎饼卷大葱就成了一道美食。娘总是先自己咬一口,把干透了的边儿咬掉再递给我,免得扎我的小嘴巴。
辣,香,咸,脆的一口鱼香煎饼含在嘴里,满口生香,奇异无比,回味无穷……
现在想起来,娘做的这鱼香煎饼,要比当今市面上的各色煎饼果子,强过百倍!
鏊子上的鱼香仍在。娘再拿起一个煎饼,如法炮制,又依次做了两个,放在案边高处,等哥哥姐姐回家,再分给他们。
父亲和哥哥、姐姐们收工回家,一大家子人围着饭桌。晚饭时间,是一天里最轻松愉快的时候。
父亲倒一壶诸城老白干,60度的酒,半小盅,点着火,拿酒壶在火苗上烤着。待火苗烧完,一壶酒已温热,把那酒盅再添满,开始自酌自饮。
饭桌上,除了咸菜疙瘩等几个平常青菜之外,母亲再把那黄鲫子鱼儿,小心地用筷子夹着分给大家,我们每人一条。
记忆中,父亲最喜欢吃鱼骨头,他说自己牙口好,那鱼头、鱼尾、鱼骨头刺儿嚼着格外香。他总爱把鱼身子递给奶奶吃,于是,我们都把自己盘里的鱼肉剥下来,鱼头、鱼尾连着鱼刺骨头就送到父亲的盘里去。
我曾经舍不得送给父亲,自己偷偷试着嚼过一次,可牙小舌嫩,满口被扎,痛得“嗷嗷”直叫,眼泪哗哗地流满两腮,滴到桌上,弄得大家都笑。母亲着急,赶紧让我张口,仔细择刺,好不容易才没被扎伤。自此,再也不敢贪吃鱼骨,吃起鱼肉来,也细嚼慢咽,小心地把刺儿剔除。
现在想来,那鱼刺儿哪能比鱼肉还好吃?当时,经济困难,一年也难得吃几次黄鲫子鱼。父亲只是把鱼肉让给我们罢了。
等自己长成父亲年纪时,才知道为父的慈爱。这时,父亲已离开我们快四十年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如今的山珍海味,大快朵颐……
黄鲫子鱼固然好吃,可没能尽享。于是,年纪最小的我馋欲不减,还问娘要。娘亦无奈,把自己的那份,偷偷夹给我,这免不了受到哥哥们的嘲弄和奚落。
随后的几天,母亲似乎知道我们没有解馋,就特意做了鱼香扁豆和鱼香茄子。
原来,腌制鱼的坛子里盛有剩下的咸鱼水,母亲就把宽宽的秋扁豆和切成片儿状的茄子埋进去,浸泡腌制。
那扁豆,薄薄的,大拇指宽,小的,像月牙,弯弯的;大的,直直的,像把尺子那么长。
像煎鱼一样,棉籽油下锅,文火炒熟,葱花爆锅,香气四溢。这时,娘把宽扁豆和茄子片,逐一用筷子夹起,在面糊糊碗里上下浸润,沾满糊糊,然后,一条条地送入冒泡的油锅里热炸。颜色稍变,就推到锅边,慢慢煎制,翻炒。
香气在锅灶上方弥漫开来,充满整个厨房。我好想张开大口,全部吸入,总舍不得那香喷喷的烟雾飘出厨房去。
正痴痴地傻想,口里却被满满地塞进一大块鱼香茄子。这时,我猛然看到,母亲充满慈祥和关爱的眼神。
嚼在嘴里的是酥、脆、软,柔和着那节日盛餐里才有的腥、咸、香,也总算满足我幼小身体里的饥、饿和馋了。而吞下去的是母爱,是亲情,是绵绵的怀念和永远的乡愁。
家乡的味道,尽是小时候的味道、是母爱的味道。
儿行千里母牵挂。在外打拼的游子,总忘不了那儿时的记忆和故乡的味道。
这味道承载着时代印记和浓厚乡愁,就像三月里放飞风筝的那根线,时刻牵绊着千万游子的心。
(作者系诸城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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