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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车子

2020-01-10 14:21:55 来源:诸城新闻网
    刘忠臣    画

马新义

  上年纪的人说,过去,诸城农家曾普遍使用一种叫大车子的运输工具,如今,它的身影已经无影无踪。因为驾驶这种车需要前后两个人来操作,所以也叫二把手车。
  现在,六十岁以内的人很少知道大车子是怎么回事了。这种车子的使用地域范围到底有多大,也不得而知,但在潍坊、青岛、日照、临沂地区使用还是很普遍的。大车子有多少年的历史也不好考证。青岛黄岛区有座徐山,传为秦始皇命令方士徐福东渡去取长生不老仙药的出发地,山上的石板坡上,有一道车辙印,约二指深,两三米长,在这个必经之路的石板上,车子走多了,走久了,压出的一道沟,老百姓叫“车辙”。可证那时就使用独轮车,但到底是单人推的车还是二把手车就不好考证了。
  大车子是我们这一带的祖先们谋生的主要运输工具,世世代代靠它替代了原始的背扛肩抬、效率低下的劳作,为农家的生活提供了方便,虽然简单,但也是祖先智慧的产物。我小的时候,听说相州有两轮的大车,老百姓叫“大板儿车”(就是胶轮马车),但只有到相州赶集才有可能见到。在农民眼里,大板儿车就等于现在的高科技产品。20世纪50年代初,在偏远的农村,见到过大板儿车也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经历。据老人们讲,大车子使用的最终年限应该是1966年,1967年就没有了,改成了胶轮小推车和两轮地排车。再后来,农用拖拉机普及,小推车、地排车也少用了。今天,农村过去用的生产工具有的还可以找到,如耕地的犁、打水的辘轳、倒筲……但大车子是难以找到的。听说三十年前,高密曾找到一辆大车子,在去北京展览时被八一电影制片厂高价买了去。现在,农村已经见不到这种传承了不知多少年代的运输工具了。绝迹的重要原因一是不再用了,二是这种大型工具在成立合作社时全部归了生产队;后来不用了,队里不留,个人无权收藏,不像辘轳等农具,私人家中有的还可以保存下来。
  大车子是由前后两人推的。前头用牛或骡子拉着,有一人帮牲口,两人推车子,缺一不可。前边的推车人通常叫“前车户儿”,后边的推车人叫“后车户儿”。
  大车子在农村用途很广。送粪肥时,先用秫秸扎成帐子,铺在两边;装满后再搭上帐子用绳子捆好防止漏粪。推秫秸时,车装成八字型,直达到后车把后头,像燕尾形。最难推的是麦子,一是装得太高,不易掌握平衡,二是后面推车的人只能从车中间的大轱轮缝隙中看到一点儿路。这种车,后车户儿全靠前车户儿的口令提示来把握方向应对前面的地形。我的家乡在舜王街道老梧村。这里四周是岭地,上下坡多,而且鹅卵石子多,旱天土路坚硬,阴雨天路上泥泞,穿一般鞋很快就会蹬坏,而且爬坡也蹬不住地面。家庭条件好一点儿的可以穿自纳鞋底的布鞋。但为了省俭,多数人是穿坚硬、笨重的胶皮车带做成的鞋。虽然脚很挤,常常会磨出血泡来,但推车时还是硬挨着穿这种坚硬的皮帮皮底鞋。
  大车子也当轿车使用。农家娶媳妇有条件的使花轿,没有条件的就用大车子扎成带车棚的轿车。方法是用约三米多长的竹片弯成弓状,叫车棚杆,插在两边的车帮上,几根车棚杆插好后顶上搭上花席子,这就有了顶盖了,车两边再绑上带花样图案的厢板,前后再挂上花毯帘子,这样就成了很美观、很体面的轿车,可以用来搬新娘了。有时,也可以作为姑娘、太太们出远门、看戏的坐乘。据老人们回忆,1936年,汉王山(位于今舜王街道老梧村)山会上唱戏,在一圈看台中间就有许多这样的车子,都是太太、小姐们来看戏的。由于人太多,还挤破了一辆不知是哪村的大车子。另外还有十几辆大车子的车棚被挤破。
  当年汉王山清凉寺中也有几辆大车子。除了自己用外,村里的老百姓也常去借了用。主持僧觉奎是一位很和善幽默的老人,有时寺中的大车子借出去了,再有来借的,他就笑眯眯地说:“大车子不在家呀,去搬闺女去了。”引得人们忍不住笑起来。
  大约是一九二几年,汉王山山会唱戏,要到安丘去搬戏班。为了讲排场,去了九辆大车子,并且是一色的棕红色的骡子拉车。这样的排场引来了一群土匪,他们抢占了汉王山。当时汉王山上有一个国民政府办的育才学校,分甲、乙、丙、丁四个班。土匪占山时学校已经放了学,几个和尚被绑起来吊在了树上。学校的老师下山报信,县衙派来了兵,解留、相州、汉东乡(以曹村为中心,因在汉王山东边称汉东乡)等乡的联庄会合力攻汉王山。21个土匪,除了一个跑掉外,其他都被打死,割下头来挂在相州的牌坊上示众,几天后又送到县衙领赏去了。
  我小时坐过这种大车子。那是六七岁的时候,随母亲去住姥娘家,我家离我姥娘家的塔西桥村八里路,记得那是秋收结束后,农家的活都忙完了,父亲和叔叔推车,小姑帮牛,把母亲、我和二弟送到姥娘家。大约住二十来天,再来把我们接回去。坐在车内,像在一间移动的小屋子里,感到很神秘,听着小姑喊牛的声音,车轮转动的“吱吱”声,虽然单调,但也有一种尊贵、舒适的感觉。我们沿路可以掀起帘子看风光,有时过河,有时爬坡,到料疃村西的路上我掀起帘子,看到西岭坡上一片古老的柿子树,很像我家的年画中的景色,古老而神秘,至今记忆犹新。
  当轿车用的时候,车的前后两头都是用布帘子挡着的(一般用带花纹的线毯),在后边推车的人根本无法看到前边的事,这时就依靠前车户儿喊的口令来引导后车户儿的行动。
  前车户要会喊口令。那口令必须讲清楚车前面的地貌特征,以便让后车户及时把握,根据情况灵活处理。比如,遇到下坡,左边偏低就喊“下崖古,慢大溜儿,里脚里坡”。后边的推车人一边“啊,啊”地应着,一边用劲撑着套在两只手腕上的“粘住”套扣。两根“粘住”就会从两边夹住车轮,达到刹车、减速的目的。同时根据前车户儿的提示,注意左边脚下的地形。
  “粘住”,相当于刹车系统,是两根插在大车轮两边的木柄,前方后圆。靠后的一头用绳子挂在两只旧布鞋上,套在后车户的手腕上。需要刹车时,两腕用力往外撑,这样夹住车轮,达到刹车的目的。有的推车人,还故意在车轮的一侧砸上一根竹扫帚的棒,粘住磨着竹质和木质不一样。这样刹车时就会发出吱吱的响声,与众不同,很好玩儿。
  如果前边有片淤泥,车轮会陷进泥里,或者走沟底,两条腿伸不直,就事先喊“两蜷腿哟”,后边的人就“啊,啊”地答应着,一唱一和,像大集上卖包子人的腔调,也像号子。麦车垛高的时候,前车户儿要高声喊,否则后边的人隔着麦车听不清前边的口令,就会出麻烦的。有的小路,两边是小沟,路成鱼脊状,就喊:“单挑!”提醒后车户儿小心。只走中间小路,别失了脚。如果只有一面低洼,就根据左右喊“里手”“外手”。凡是推大车子,都要有襻,套在脖子上承担着车的重量。前边地形如果两边高,后车户的车襻就松得不着肩了,前边就会喊“两托襻”。车襻一般都是麻绳编制,车襻套在脖子上承担着车的一部分重量,这种负重,有时是靠脖颈超负荷的支撑。特别是后车户儿,重量太大,脖子压得肿起来是常有的事。过去,每个村都会见到一些脖子后头鼓起一个馒头状肉瘤的人,这样的人都是被车襻压的。他们是出过大力的人。记得小时候有位外号叫“大把头”的大爷,他的脖子后头就有一个馒头状的肉瘤。他人很和善,在场院里,他干完打场或压场的活时,坐在地上休息,抽着烟袋,我好奇地去摸他那个肉瘤,他也不发火。那肉瘤软软的,我以为好玩儿,但长大了才知道,那是苦累辛酸的证明。这位大爷还有一个习惯动作,待不多大一会儿,他就会伸一伸脖子,头晃一晃。这无疑是他年轻时推车被压时活动颈肩的动作,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虽然推大车子是农村最重的活儿,但是憨厚的农民还是以此为荣,因为没有一定的个头和力气是干不了这种活儿的。庄户人值得骄傲的东西不多,能推大车子就成为一种资本。大家以能不能推大车子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常说:“创不上支襻那还叫个男子汉?”
  推大车子的人,在夏天热的时候,大都不穿上衣,只光脊梁披一条披布。披布大约有一尺多宽,从脖子搭到两手那么长,护着肩膀和两臂,防止车襻磨皮肉。因为穿着褂子,被汗水湿透,贴在身上,极不舒服,有了披布,可以随时擦汗,也可以在河里拧一拧再披上,图个凉快。车走到半路,停车休息时,还可以用披布当坐垫。这在当时也是乡亲们在服装设计上的一种创造,以适应劳动为美、为上。除披布外,推车人还有一种特有的防汗工具“汗溜子”。“汗溜子”是粽叶的纤维编制,一圈棕毛,像一排毛刷,戴上围绕额头,可以阻止从头上流下的汗水的流淌,在推车人来不及擦汗的情况下引导汗水从棕刷上滴下,以防汗水流到眼里。这时,手是倒不出来擦汗的。
  如果车前头遇到有石头,前车户儿就喊:“石头绊脚”或“招古颠”。遇到过小河,河中有垫脚的石头散落在河中,就喊:“看着脉呀。”口令多种多样,有时口令也会根据实地情况现编。记得有一次,我们队里的老会计单文斋推前车户儿,在过沟时,前后左右都难走,没法提示了,着急了,他就喊道:“看着脚下,四面子大不善啊!”这在传统口令中是没有的,其随机应变,传为佳话。还有的口令是让后边的推车人如何使用车襻,如“里搭襻”是左膀子使劲儿,拐肘使劲儿少,“外搭襻”则是相反。往左拐叫“掐里调外”,那就要右膀子使劲儿。
  什么是好车户?前车户儿要有“好标头”,要把住方向,口令要清楚明白;后车户儿要有“好调头”,跟上路况的变化及时调整车的方向。拉庄稼的时候一般天气热,特别是拉麦子,最辛苦。拉到场上,卸下车后推车的就用披布擦擦汗水,然后到场院边水罐前,拿起勺子舀水喝个够,因为这时他们身体的水分消耗量是很大的。
  大车子在满载的时候歪车是常有的事,这时车耳子崴断的可能性很大。这种情况下回家修理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无法把很重的车拉回家。所以,每辆大车子的后车把两旁一边挂着一个车耳子即安轮轴的榫座,一边挂着一个油壶,一是可随时换上车耳子,另外可以随时点在车耳子上油,因为车轴是木头的,及时点油以防磨损太快。大车轮是木头的,为了耐用,车轮着地的一面都要钉上铁瓦。
  做大车子的技术要求很高,特别是车轮由多块木头凑起来呈一个整圆,差一点儿都不行。据陶家岭的老人回忆说,有个人是开木匠铺的,做大车子出名,他对技术要求很严。他做的车轮子做好后扔在水湾里过三天再捞出来,打开铆卯榫里边还是干的,说明严密。有时候做完车轮,他觉得不满意就会砸碎,别人劝说也没有用,不管是干了多少天的活也得重来,从不顾惜。就因为这,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活阎王”。
  帮牲口也是很讲技巧的。我的堂叔哥马新安比我大三岁,他帮牲口就受到所有推车的大人们一致称赞。说他“赶眼色”,牲口帮得好,可以省推车人好多力气。比如上大坡前,要提前加力,喊牛用力拉,与推车人配合好,一股劲儿就拉上坡;否则三住两歇,牛多费了劲儿,人驾着车还格外累人。比如遇到下坡,帮牛的要及时用鞭杆挑起拉绳,防止拉绳松了拖在地上。因为那样,前面的驾车人不小心就会误踩到拉绳外,牛一旦使劲儿,拉绳崩直,驾车人的一只脚就会被拉起,那样容易出事故。有时事情就发生在一瞬之间,所以帮牛人要很机灵才行。在村里行车,有时会遇到直角拐向另一条街。这样的情况,帮牛人就应先挑起拉绳看车行的情况,牵牛先拐弯。这时,因拉绳不上力了,前车户儿就要喊:“掐里调外,跟着跟着。”如果是右拐就喊“掐外调里,拥着拥着。”听到口令,前后一齐使劲儿,靠两人前拉后推的力量把车转过弯来。这时帮牛人就要赶紧把拉绳放下,催牛加劲儿拉动拐过弯来的车子,为驾车人接力。
  我曾经帮过牛。那是1958年的春天。当时我有十一二岁吧,各个队都在往外拉土,我帮牛拉车往地里送屋框子土,我父亲在后边推。有一个叫孙家如的复员军人在前边推,拉到地里,车子放下了,因为牛去找草吃,我没牵住,把还没卸屋框土的车拉倒了。我父亲气得抽出“粘住”来打我,幸亏孙家如拉着,我才躲过了一场好打。父亲生气地骂我:“烧火不着,顶门弯弯。”顶门是那时家家为防盗,大门关上后还要用顶门棍顶着才保险,顶门棍以直的为好,弯了就使不上劲儿。父亲的意思是骂我干什么也不中用。多年后我跟孩子们说起此事,小女儿还逗趣地说:“哟!俺爷爷还会作诗来!”令我哭笑不得。我现在仍然记着那些推车的口令。主要是因为小时候,做过的游戏的记忆还没忘,那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就是推大车子。我们到岭上去割草时顺便到岭沟里割一些野生的葛藤(现在没有了),回家拧成绳,做成拉绳(接成一个圈),秋后也用地瓜秧子。拉绳做好后,前边一人套在脖子上用两肩拉,当“牛”或“大骡子”,后边两人背对背挎起胳膊,把拉绳挂在后头的车户儿的腰间,这样一套大车的规模就全了,就可以拉了。
  前边帮牛的拿树条子帮着拉车的“骡子”,不时地喊着“驾,咿,唔嚎唔嚎……”当“骡子”的人就使劲儿拉。后头两个驾车的人就根据地形一呼一应地喊着:“下崖古,慢大溜……”“噢……”一辆车四个人玩,有时组合几辆,拉车、推车、帮牛的角色轮换着玩儿。在月色好的晚上,常常玩得一身汗,尽兴方罢。
  这种游戏不知传了多少代,既有趣,又实用。通过这样的游戏,大人们为推大车子这活计培养了接班人、后备军。可是我们这一代虽然学会了推车的一套口令,但到了能推车的年龄,游戏也失传了,大车子已经从历史舞台上永远地消失了,时代已经与那种沉重的体力劳动告别了。
  (马新义,男,1946年出生,诸城市舜王街道人,潍坊市博物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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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朱丽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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