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兆梅
儿时。冬天。晌午饭的时候,太阳的眼睛圆睁着,眼里的火光暖乎乎地射到当门里,黑狗享受地趴在西屋的锅门口,头歪着,爪子伸着。娘刚把一笊篱地瓜端到长条桌子上,妹妹就扑了上去。没等她行动,二哥一个箭步就把那几个黄皮、身子瘫软的地瓜抢到自己面前,他最后抢走的地瓜带着酱红的噶扎,流着一层酱红的瓜油。地瓜还在他的手里,就拦腰瘫断为两半,送到嘴里的时候,地瓜是淌进去的。他吃地瓜不是吃,而是喝,喝出“出啦出啦”的声音,让失去“战机”的妹妹烦不胜烦。
二姐还在帮娘拾掇饭菜,我帮父亲拿出盛酒的食盐水瓶子。这瓶酒是我在父亲的授意下,去供销社用家中的瓜干换来的。“换酒”这一光荣任务,多数由我来执行,因为没有多大的油水可捞,二哥和妹妹极少和我争抢。娘一边从地瓜囤子里拿出几片地瓜干,一边说:“每顿饭还得喝几口猫尿,换一斤白酒的瓜干,可以去南园里换很多青菜,得吃好几顿。”“不让他喝几口,不解乏,每天也够累的。”娘喋喋不休之余把每一片瓜干都摩挲一遍,瓜干身上立时浮起一层细小的浮沫。
我是蹦跶着去供销社的,一边蹦跶,一边用脚踢着身边的石子。黑狗不失时机地跟在我身后,心情和我一样雀跃。
“换一斤诸城白酒!”
“剩下的瓜干来块水果糖?”
供销社里的老齐谙熟我“换酒”的程序,我只有羞涩地点点头。
这个秘密只有我和老齐知道,若是二哥、妹妹知道了,下次换酒的就不是我,而是他们了。
就在我梳理“换酒”的过程时,父亲坐在了桌子的东边,手里拿了几张我写废的本子纸。二姐随手把酒壶和酒盅摆在父亲面前。父亲自己倒了半壶酒,盖瓶塞的时候,还用嘴巴舔舔瓶口。这时,娘把特意炒好的鸡蛋放在父亲跟前。姜黄的鸡蛋飘出一层香雾,黑狗蹭到父亲的脚下,二哥也从桌子的西边挪到了东边。
父亲从酒壶里倒了一小点酒在酒盅里,撕几块本子纸扔进酒盅。他从口袋里掏出火柴,从酒盅的一角点燃。火苗腾起。父亲像是一个会轻功的武士,把酒壶在火苗上轻轻走动,点、挪、移、动之间,壶口徐徐冒出一股白烟,带着扑鼻的辣香。
父亲放下酒壶,把酒盅里未燃尽的酒,倒在掌心,来回搓动,他瘦弱的双手越发的青筋毕露。
父亲夹给二哥一口鸡蛋,才慢慢地小口饮酒。看着妹妹闪着鸡蛋光的眼睛,父亲又把一小块鸡蛋夹给了妹妹。碗里的鸡蛋已经所剩无几。
父亲不计较饭食,酒量有限,顶多两小盅白酒。他喝酒的样子很陶醉,边喝酒边给我们讲他当兵的历史。讲到激烈的战斗故事,父亲的嘴吧嗒着,发出“嗤啦嗤啦”的声音。
一丝阳光游走到父亲的肩头,许是白酒给父亲解了乏,他用手挠挠肩胛骨处,黑红的脸膛带着红光。
那时的父亲,是年轻的。喝酒的父亲,是健壮的。我记忆里的父亲,喜欢喝诸城白酒,他几乎没有喝过别的酒。
鸡蛋和白酒的香气还没有走远,我长大成人,父亲却已经远去。
家有两哥,喝酒猛将。不随其父,酒后大醉。
大哥是一农村电工,干活实在。农村人更实在,用其干活后,必有诸城白酒伺候。人家舍了酒,大哥舍了胃。酒后回家,高呼小侄儿给其拿呕吐的家把什。大嫂吩咐:尿罐!
大哥不吐,高呼:拿好的盆子来!小侄儿屁颠屁颠地拿来脸盆,大哥呕满一盆,闻之,恶心。
为此,我写过“讨酒檄文”。仅管三分钟的用,继后,大哥照喝不误。
二哥更甚!一次酒后,与本家一叔叔同行于206国道,发生车祸,本家叔叔当场死亡,二哥留下严重的后遗症,时常头晕。
三个侄儿,个个是酒中豪杰。双胞胎侄儿自称“公斤不倒!”
一段时间,我对家族遗传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两个哥哥是不是父亲亲生的?
我发誓:嫁人就嫁不喝酒的男人!
初识老公,不喝白酒,喝“女士香槟”。庆幸找到一个不用天天拿“尿罐”的人。
请喜酒的时候,婆家用当时最好的“密州玉液”招待亲朋。
老家有个说法:要想女儿在婆家有话语权,娘家先得在“婚宴酒”上胜了婆家。我家“酒”队伍人强马壮,自信稳操胜券。
婆家的男人轮流上阵,且越战越勇,有稍胜娘家一筹的可能。要不是大哥运筹帷幄,早有准备,挑选了精兵强将,就输给婆家了。
婚宴酒婆家甘拜下风。娘家的海量成为惊谈,大谈了一阵子,听说喝过的密州玉液装了一大筐子。双方为此“惺惺相惜”,好几个成了酒友。大伯哥经常和大哥对峙,不过是半斤八两,胜负难分。
婚后,我才发现这是一个真正的“酒家”。公公每天标准三时三酒,准确地说就是每天诸城白酒一斤。吃饭的时候,我事先给公公温好酒放在桌上,泡好茶放在他身边,之后帮婆婆拾掇饭菜。公公一边喝酒一边讲些家长里短,喝到酒兴,还会用手摩挲脚丫子,我说:“看看我大大,吃着饭就动脚丫子,多不卫生。”“庄户人讲什么卫生,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
我只有大愕的份!
叔伯大哥是个妻管严,守着大嫂不敢喝酒,偷偷打来的散装诸城白酒藏在马棚里。装着去喂牲口,忙里偷闲,来上一口。这是他手中有零钱的时候,才可以尽兴的事情,没有零钱,酒瘾上来就去我家解馋。刚到我家,就把公公桌子上的诸城白酒倒一杯子,脖子一仰,进去了。还说:“真解馋!”他解馋了,酒却下去了半瓶子。
大伯哥开厂,应酬小酒是天天有。他酒后有个习惯,给老公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他越说越生气,说着说着骂起来。没等他骂完,老公把电话线拔了。
喝女士香槟的老公,也喝白酒了。我眼睛瞪若虎豹状,他解释说:“不喝酒的男人可怕,不喝白酒的男人更可怕,喝酒不醉的男人,是怕上加怕!”
无语!
从此,我家的醉汉数量由一个增加到两个。大伯哥和老公。如果遇上公公也喝醉了,就是三个。一家有三个“酒鬼”,东倒西歪不说,吹胡子瞪眼、脸红脖子粗,用可怕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男人么,压力大,不喝点酒,用什么释放自己?我竟然自己劝说自己,被酒熏迷糊了。
随着我家男人酒量的加大,诸城白酒的名字也日新月异起来。由原先的诸城白酒变为密州玉液,又到密州春。密州春种类繁多,什么贵宾、大春、金典、吉祥等,如枣花盛开,香遍中华大地。公公也算一个品酒高手了,喝过姑姐送他的大春,咂巴着嘴说:“此酒柔顺、醇和、入口绵软、香味协调。”
奇怪的是婆家的女人和我家的女人都不喝酒,不胜酒力,闻酒即醉。每次应约而去,滴酒没沾,却满身酒味而归,如吃酒一般。别人问:“酒否?”
答曰:“无。”
“为何面红耳赤?”
哑口无语。
但是,我是个酒瓶爱好者,我收集的酒瓶精品大约有200多个。密州春的酒瓶20种之多,一帆风顺、和韵、神韵……应有尽有。
爱瓶及酒,有朋友外出探亲,为找礼物发愁,我一声娇喝:捎酒就捎密州春!一语惊醒梦中人,朋友外出归来,伸出大拇指:“还是你高,都夸密州春好!”
诸城人自己的酒!我和朋友相视而笑,异口同声。
(作者系市作协常务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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