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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里的娘

2016-10-26 10:31:20 来源:诸城新闻网

宋兆梅


  娘坐在一棵掉了叶子的白杨树下。这棵树好大。树下的娘,显得单薄,娇小无助。杨树的左边是一垛春玉米秸子,叶子随风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树叶在风中舞着,转着,一片叶子落到娘的身上,娘没有察觉,娘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娘,坐在一个高高的凳子上,右手扶着我给她买的拐杖。娘的眼睛闭着,头蜷在两腿和腹部之间,娘的头发全都白了。娘没有发现我,娘在梦里做了天使,右翅膀上是我,左翅膀上是娘的其他孩子。娘的梦也是透明的,老屋里的灯光被娘的睡梦点亮了,南瓜从老屋里逃出来,躲在娘的身旁,娘在做南瓜粥,还做香甜的南瓜饼子。
  娘很少有时间这么酣睡。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劳作,她一生都在担心挨饿,担心她的孩子们不如意不幸福,担心这个惹祸的女儿,把自己的一生经营得漏洞百出。
  我对秋的记忆是深刻的。娘。五十多岁。那年我刚高中毕业,我不去追究自己的任性和不努力,面对家庭的困难不给予父母理解,反而和娘起了冷战,任娘叫唤我数遍,我也装聋作哑。收玉米的日子,父亲病了,家中只有我和娘两个。娘给我的脸上蒙了纱巾,还给我的胳膊上带了套袖,我顺着地垄,把玉米仇恨地扔得到处都是。娘一边飞快地掰着玉米,一边飞快地把我乱扔的玉米拾到筐子里,挎到地头上。掰了几筐子,我就去草丛里捉蚂蚱玩,还采野花编了花环。天晌,娘让我回家做饭,她一个人呆在田里。四周是茂密的玉米地,隔不远是大片大片的树林。等我给娘捎饭回来,一大片玉米,娘全掰完了,还全部挎到了地头上。娘的头发上粘着玉米的碎叶,碎花衬衫渍出盐卤,娘的脸黑红黑红的,冒着油光。
  那张黑红而坚定的脸,像季节一样,慢慢地滑过去。79岁的娘。娘的很多讲究和争强好胜荡然无存。我叫一声“娘”。娘像个婴儿一样睁开浑浊的双眼,说:“是兆梅,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屋?”
  我想扶着娘,娘说:“不用,我自己走。”娘用左手移着凳子,用右手拄着拐杖。娘像一只老了的蚂蚁,慢慢蠕动。娘高大的身体缩了一半,娘的眼神里依旧带着岁月的感恩和生活的温暖。娘生我的气了,我好久没回家看娘了。几个月来,工作不顺利,入不敷出,孩子们的学费和每月的房贷,无缘由的质疑和诬陷,还有变化多端的心灵,让我焦头烂额、身心疲惫。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游走在娘的头上。娘的头发,银子颜色。
  娘坐在炕上,一言不发。我拿出给娘新做的褥子,换下旧的,带回家去拆洗。娘说:“我什么也不要了,你就不知道你娘的情况,活不了几天了。”
  娘的话,像刀。一刀刀切割着我的灵魂,让我日夜不安。娘的被褥蜷乱着,落满头屑和灰尘。我一边整理一边止不住地流泪。
  “你觉得你的娘还是个好人,没几天活头了,我的骨头都碎了,你看看腿和胳膊都肿着,不是个好人了。”
  娘半闭着眼,一遍遍重复这句话。每次见到我,娘都是这几句话。
  “我不指着闺女,你哥哥嫂子们待我挺好,闺女管什么用?”娘一触即发,喋喋不休。
  “娘,这段时间忙,很多事情纠缠着我,就没顾上来家看你,你生气了?”
  “我谁的气也不生,也不敢生。我生了你们姐妹六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娘不中用了,都嫌弃了。”
  我无言以对。自责地看着娘。
  娘,说了很多,沉默了。娘沉默的时候像个无辜的孩子,把头放在腹部和两腿中间,眼睛闭着。我给娘换下脏的衣服,娘说,昨天自己刚洗了的。可是,我看到衣服上发光的油渍和斑斑点点的东西。
  我把娘的衣服用清水泡了一大段时间,衣服上飘出一股怪味。在我的手摸上娘的衣服的时候,我的内疚和自责再一次袭击了我。很多东西,我有口难言也不想解释。娘健康的时候,娘清醒的时候,我的苦闷是说给娘听的,娘会大发牢骚又会教我宽容待人。现在的娘老了,糊涂了,我的心里话又对谁说?
  我让娘坐在凳子上,给娘洗头。我去拿水盆的时候,娘说用她自己的,别人嫌脏。
  “没人会嫌脏,谁都有老的时候,水盆也沾不上什么。”
  “你懂什么,嫌不嫌,我自己知道。”
  我把娘小心地安置到凳子上,凳子摇晃了一下,娘就吓着了。她问:“牢固吧?”娘是爱惜生命的,她的牢骚和不想活了,是在撒娇。娘学会了撒娇,娘变成了老小孩。
  娘的头上也有一股怪味。娘的头发还很密实,像一朵枯萎了的花蕾,动动就掉下一些花瓣。娘的头皮松松的,像一根失去了弹性的带子,用手摸着就有松弛感。想起娘乌黑发亮的大髻,放下来如黑色的瀑布。娘把掉了的头发收集在一起,等货郎担到村时,可以换来一包缝衣服的大针。想起我和二姐为娘剪掉大髻的日子,我俩趁娘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下了狠手,娘留短发的样子,很端庄,在秋风里荡着,老屋里所有的老物件,蓦然生香。
  风,开始蹦跳。从娘的脸上,跳到我脸上。我的脸上带了娘的温度,倍加温暖。
  我把娘的眼睛用热毛巾擦了几遍,娘的双眼皮瘪成狭小的三角形,她脸上的皮用手一动就连根拔起。我看着娘。看得目不转睛。等到我的灵魂老了,等到我的翅膀累了,娘会在哪里?
  给娘洗脚的时候,我轻轻地撸了娘的腿,娘的腿并不像娘说的是肿了,却也毫无生命。娘的脚确实肿了,胖得毫无章法。娘的脚趾变形,指甲硬而枯黄,凸起,无棱,折弯。
  给娘洗脚,我周身涌上一种快感,做女儿的快感。和娘相依为命的日子,我家是贫穷的,现在的娘也依然贫穷。正是这种贫穷,给我与别人不一样的执拗和坚定。
  风,从屋子里消失了。有一天,娘也会变成一阵风。
  若是有来生,我做娘身边的凳子,以我微弱的力量支撑我的娘。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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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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