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日山风光 郝敬友摄
陈文龙
我老家在诸城西部，平原，离障日山有点远。
第一次知道诸城有障日山，还是幼学时代。能障日的山，该多高啊？
第一次登障日山，已过弱冠奔向壮室。但仅仅是登，谈不上读。读障日山，近两年的事，而我已过强仕即所谓不惑之年了。
障日山，古名奕山。《水经注》载：“密水西源出奕山，亦曰障日山。晏谟曰山状障日，是有此名。伏琛曰山上障日，故名也”。
小时候，娘给我讲障日山的传说。障日山在娘的口中是“仗义山”。故事里“仗义山”是与后羿射日相连的。后羿要射掉天上的十个太阳，当他射落了九个，最后一个太阳逃到现在的诸城，躲在一座大山后面，终于避过了后羿的射杀。后来，人们就把救了最后一个太阳的这座山叫做仗义山了。
在娘的讲述里，这躲藏起来的太阳还是个女子，与那些关于射日的传说竟迥然不同。传说总是具人情味的，在故事淡然结尾的最后不经意间就温暖了我们。
障日山的风景是秀丽的，要不，苏轼也不会将其称为“小峨眉”了。且看东西走向的障日山，真的符合“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意境。在《卢山五咏·障日峰》中，这位客居密州的蜀客，吟出了“长安自不远，蜀客苦思归。莫教名障日，唤作小峨眉”的思乡诗句。“小峨眉”自此便成为障日山的别称了。
障日山的秀丽风景，源于山下有溪，山上有泉，山中有洞，更有奇石怪峰。“峰险、石奇、洞幽、雾幻、名胜”被称为障日山五绝。
春有漂亮的野花，夏有茂密的树林，秋有满山的野果，嶙峋的怪石再加上美丽的传说，这自然与历史赋予的一切，障日山成为一个旅游胜地的所有因素都有了。然后我们就看到了金龟探海、天柱山岳、九鲤溪瀑、福遥列岛、茶园翠湖、石门锁钥、东坡古井如此这般的景点名字了。这些名字真的很好，不过却生生割裂了障日山的人文历史，那些原有的景点名字虽不整齐，却是那么富有诗意，给人以广阔的想象空间。
读到这里，请原谅我即将摘录一大段文字。这段文字埋藏在故纸堆里太久了，以至于快被人们遗忘了：
山径西北入，屈如盘蛇，东转南，渡波荡素练者，雪溪也；缘溪而东，竹松丛翠，石底琴鸣者，石屋书院也；屋之南穿松林而上，有石横卧者，醉石也；过石数武，蜿蜒东下，三面环崖，西对卢山，其中如镜仰，天光分明月者，愚泉也；绕泉者，落雁崖也；崖之西南，遥望如窦者，白云洞也；由洞左旋，巉岩峻削，红紫交错，如罏半开而南向者，丹崖也；丹崖少东试剑峰也；又东迥，出群峰，俯视诸山映水如螺如电者，蟾巅也；巅之阴，棲云谷也；谷云入岩，或吞或吐，引首吸纳者，双龟岩也；岩北，鹤巢也；龟岩鹤巢之间，是门也；是门为石屋书院东来之关，过此别是一天，环山宿云，在蟾巅之东北者，迎真观也。(管清《小峨眉十六咏与壶石涛菴分韵并叙》①)
雪溪、醉石、愚泉、落雁崖、棲云谷……这些诗意的名字，不就是前人留给我们的财富吗？短短的文字，移步换景，四顾皆妙，障日山的秀美瞬时就愉悦了我们的心田。在这里，我无意冒犯给景点取了些现代化名字的人，毕竟那也算创新，类似的事情在全国各地司空见惯。
时尚的生活走得太快了，快得我们几乎没时间整理一下过往。那些从容的气度慢慢消失，诗意的生活成为一种奢求。你看，现在就连农村的孩子也远离了花鸟鱼虫，逐渐淡漠了对自然的情感。当木心的《从前慢》突然就进入我们的视线，简单、纯净的词句一下子就击中了我们的内心，这才是我们想要的情感啊，这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生活啊。
在这里，我想特别说一下进出障日山石屋书院的那座石门的名字。石门不是现在我们认为的名字“石门”，而是叫做“是门”的。“石门”与“是门”一字之差，意义却相去万里。清人赵清②有诗云：往来由是门，谁识是门义？俯仰必戒慎，躬身惟恐墜。
“戒慎”语出《礼记·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进出石屋书院的大门时刻提醒着这里的学子，一举一动都要谨言慎行，关键时刻能够把持住，不要在不经意间迷失了自我。这个意义，放在当今，“是门”同样不过时，你无论从政、从商、从文，不都得在俯仰间谨言慎行，保持清醒的内心吗？是门的意义恰与我们今天提倡的“不忘初心，砥砺前行”契合，这是历史与现实的碰撞，是障日山在风景之外的历史现实意义之所在。
《孟子万章下》：“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石屋书院的宗旨乃学宗孔孟儒学，通过对儒家礼义的学习，修养圣贤之心。
诸城素有“至今东鲁遗风在，十万人家尽读书”之誉。除了官办的沧浪书院、东武书院，乡贤名流也建立了不少的书院书屋，石屋书院即为其一。读书所为当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书院主人将进出书院的大门称为“是门”，或许是提醒莘莘学子，进入书院苦学为明事理，走出书院做人要明是非，这与儒家“格物致知”的思想是相通的。书院主人对来书院读书学子意味深远的期许不言而喻。我们无法得知，从诸城大地上走出去的那些仕子，有谁曾在这儿读过书论过道，但他们身上却必是诸城这片热土的风骨。譬如不畏权势的丘橓，半生戍边的陈烨，性格刚直激烈的丁惟宁，被称为“冰心铁石”的王赓言……
儒释道似乎永远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障日山有了石屋书院，当然也少不了寺庙、道观。障日山是从什么时间成为道教、佛教鼎盛荟萃之地已难以考证，但孕育了这儿独特、浓郁的宗教文化内涵是个事实。据载：障日山香火最鼎盛时期是明末清初，共建有五寺、二十八庵、一百二十八茅庵，当时僧尼、道士达二千多人。据说的数字只能听听，没有可考证的来源。可考证的是，障日山的寺庙、道观确实历史久远，万历《诸城县志》载：“障日山古塔一座，……金大定十二年七月十二日演公禅师建。”这是障日山上与庙宇相关的最早的文字记载了，如此算来，如果这座古塔依然存在的话，已经接近900年的时间了。900年，弹指一挥间，又有多少说不尽的人与事呢？障日山依然静静耸立，看尽人间万物，看尽世事沧桑。
障日山是有灵性的。它孕育了这里世代相传的朴素人生观，和为人处世的原则。他们敬仰山信奉山的威严，秉承做人的准则，有所敬畏，不人云亦云，凭良心做事，这是可以借鉴的。所以，无论儒家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佛家、道家的悲天悯人，抑或老百姓朴素的信仰，其共同之处都是怀揣责任，心存善念，同情弱者。因此，我们还是来说说人吧，说说障日山下那些有着悲悯情怀却又几乎被忘却的他们吧。
县志记载，万历四十三年，诸城大旱，蝗灾横行，连岁大饥。“山东青州举人陈其猷上所绘《东人大饥指掌图》，且各为诗咏之，有‘母食死儿、妻割死夫’之语，见者酸鼻”(《明神宗实录》)，一幅《饥民图》，默默无闻的举人陈其猷在《明史》跟《诸城县志》上写下了浓重一笔，人皆敬重其勇气、其悲悯。这幅《饥民图》也成为中国美术史上五幅最著名的《流民图》之一。如果故事到此为止也就只能平淡结尾了，何况与障日山又没有丝毫关系呢？然而，这幅《饥民图》真的是与障日山有关系的。因为，图的真正作者恰是障日山下峨眉村的。清代诸城文人张侗③《其楼诗集》有诗《小峨眉孟氏道源》④，诗后有注“明季甲寅乙卯，连岁大饥。道子献《流民图》，有司不以上闻，同乡陈其猷代奏九重……”。在那个历史时代，一介布衣的话是无法上达朝廷的，而代奏是不能说的，否则不但无法完成朋友的托付，代奏者还得面临生死。
孟道源，障日山下峨眉村的一介布衣，面对灾荒之年难以聊生的乡亲，以其悲悯的情怀绘写了《饥民图》，这是责任；陈其猷，庙山脚下枳沟人，万历四十三年举人，冒着生死危险，将友人的疾呼上达天庭，这是担当。冒死上书几乎就是一条不归路，孟道源、陈其猷，一东一西貌似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合力完成了一件大事。翌年朝廷大举赈灾山东，《乾隆县志》县志如此记载：“按《明史》，是年蠲振有差。或曰即因其猷请也。”怀揣悲悯之心，敢于负责，勇于担当，这应该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准则。情义之所在，必将有担当。所以，对于障日山，我还是喜欢它方言中的名字：“仗义山”。
我们无意去修改历史，也不必去修改。因为，当他们两人做出如此选择的时候，谁也没想要名留青史，只是凭着本真，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去做该做的事情，如此而已。
我们庆幸生活在如此一个美好的时代，可以幸福地生活，自由地读书，真实地表达。
障日山，风雨千年，必将在新的时代里迎来重新的出发。
注：①管清，字水心，号嵋村，武生。著有《嵋村文集》、《醒菴诗稿》、《醒菴易钟钢鑑论略》、《花萼楼课选》、《魔劫梦传奇》等。(《东武诗存》、《管氏支谱》)②赵清，字涟公。居扶水上，性嗜酒，时放浪山水间。学诗于李澄中，醉后淋漓自喜，学者称壶石先生。(《乾隆县志》孝义传)③张侗，字同人，号石民，普庆“张氏四逸”之一，著有《放鹤村文集》、《其楼诗集》、《卧象山志》等。④《小峨眉孟氏道源》：连岁复蝗旱，村墟荡有无。安得孟道子，重写流民图。(张侗《其楼诗集》下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