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军
一
高考，是年轻人入世之前经历人生锻练与考验的一个过程。
上大学，对我们那代人来说，是希望，也是奢望。
希望，是说每个乡镇的中学里，每年都有考上大学的农家子弟。一旦考上，就是国家干部，可以吃“国家粮”。那是改变命运的大事情。
奢望，是说每年二百多个学生里也就仅考出来两三个或者一两个。大多数同学只是高中毕业而已，还得回家当农民。哪个村里有个考上大学的，就像现在的彩票中奖一般，稀罕得很。
高中开学的第一天，全校师生聚集在操场，举行开学典礼。大会上，老校长的发言至今还萦绕在耳边：高一是基础年，高二是关键年，高三是决定年……基础要打牢，关键时候要拼命，决定命运的是高考……声音洪亮、低沉、有力！
他历数了近年来我校高考中榜的名单，激励同学，树立信心，鼓足干劲，报效父母，造福社会。那讲话，很有鼓动性，对初入高中的新同学，尤其震撼。也是那一刻，我改变了“上高中就是耍三年”的悲观想法。觉得这个学校有特色，老师好，有盼头。
最后，校长把前几年高考中榜的学兄、学姐们从大学里请来，给我们讲感想，讲学习方法，讲师生情感……我很受感动和鼓舞。这也为我高中三年的打拼种下了饱满的精神种子！
二
上高中前，我辍学了半年多。那是因为初中毕业没考上师范，害怕三年高中白白浪费了时间。其实是厌学，或是逃避上学吧。这可把在外地教学的大姐急坏了，她写信做我的工作，我没听进去，把看完的信当成了手纸。
过后，娘问：“信呢？念念听听！”我心不在焉地说：“擦屁股了。”娘生气了，当面严厉地数落一顿，直到我低着头承认错误，面有愧色为止。娘无奈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忙活去了。后来，大姐回家，和我讲了些道理。现在已经记不得说些什么，但当时我就是自我固执地决定不上学了。
大姐临走前，瞒着我对娘和大哥嘱咐了一些话，大概是要我多干累活、脏活、苦活。知道庄户人家受的苦，才能回心转意去求学吧？
印象深的一次农活是扔猪粪。我家院子的西南角是猪圈。一窝小猪还没长大，雨后的猪圈很是泥泞，猪圈的粪坑已经填满。
这日，娘安排哥嫂和我一起去猪圈里往外扔猪粪。哥嫂把粪坑里的粪用铁锨除到墙边下，我在上边负责扔到院墙外。院墙墙头下方有个小窗口，仅容得下一只铁锨的出入。窗口离地面一米多高。我需把哥嫂从粪坑里扔上地面来的猪粪及时地端上去，再甩到墙外。
我当时还没长全身量，个矮劲小，不一会儿就体力不支了。手掌上起了水泡，生疼。
起初还觉得好玩，等干不动了就慢下来。停下来时，突然感到那猪粪特别脏，小猪们的“咴咴”声，直往耳朵里钻，让人心烦得想吐！
大嫂的衬衫已经湿透，光着膀子的大哥也大汗淋漓。他脸上、背上都粘上了脏臭的黑点。大哥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脸，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低头恨恨地把铁锨再次插入粘稠的粪坑。
大嫂看我已把上边堆成小山似的粪堆积攒到窗口了，实在不忍，就扶着锨把，麻利地爬上来，帮我一锨一锨地把粪堆扔到墙外去。大嫂很有劲，她是越过墙头扔出去的，不一会儿就全部扔完了。我当时感到很是惊讶。
这时，一条青色的大蛇从粪坑的石缝里钻出来，小孩子的胳膊一样粗细，一米多长的身子。昂起它三角形的头，眼睛紧紧盯着我看。分了叉的舌头伸出来，晃来晃去，好像向我示威！我早已吓得目瞪口呆，脸色蜡黄，欲哭无泪。
幸亏大哥用铁锨把那条盘成园盘的大青蛇驮了出去，吓掉魂儿的我才静下神来抽泣。大哥回来后，见我蹲在墙角哭出声来，就怒斥道：哭什么哭！庄户人干活，就这样。说完，又和嫂子下到粪坑里去，整个身体浸在浓烈的臭味当中，继续忙活……
还有触动我最大的一次农活。那是初夏的早晨，娘把我从香甜的睡梦中叫醒，让我赶快跟着哥嫂去下地。
穿好衣服，大哥早已扛着耧，提着装种子的麻袋出门了。嫂子臂弯里挎着筐，肩上背着绳子跟在后边。我赶紧按娘的吩咐，小跑着追去。来到自留地，天还很黑暗，只有西边半空上的月牙时明时暗。此时，凉风习习，旷野静穆，晨星低垂，远处的村庄还在沉睡。
大哥把种子倒进耧斗里，自己扶着耧。大嫂把绳子套上自己肩膀，在前边拉。大哥让我挎着筐里的肥料扒粪肥。
就这样，大嫂在前面艰难地躬身前行，赤着脚用力踩踏松软凉爽的黄土地，步伐大而均匀，绳子勒紧在右肩膀的肉里。大哥弯着腰，面朝漏斗紧张地盯着里面的种子，双手扶着耧把手，边走边摇晃。那个石头做的耧蛋子来回晃动着，有节奏地敲击耧仓后边左右挡板，声音淹没在渐渐升起来的晨雾里。黑暗笼罩了旷野，寂静安慰着世界。汗水砸在土地里，没有任何声响。
待到东方露出鱼肚白，地还没种完一半儿。大哥匆忙命令似地说：“收拾起来，回家！”果断，利索地收工。
回到村里，偶尔几声鸡叫和犬吠传来。除此，整个村庄还在安详地睡眠……多少年后，我曾疑惑地问大哥：“那天早上怎么那么神秘、匆忙？”大哥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酒，说：“那时候，咱家没有牲口。只得用人去拉犁。怕别人看着笑话了去……”
多少年来，我都很惭愧和内疚：上高中时，我每周一次回家，背一包袱干粮去上学，都是哥嫂像牲口一样从地里种出粮食来，供我吃。这对我的刺激极大，是我发奋上学的动力所在。也是我一生都无法用感恩和报答去表达的兄弟深情。
促成我上高中的原因，大概是另一次的田间劳作。我在前边牵牛，哥在后边扶犁铧锄。牛和犁铧都不能偏离两行棉花苗。可不知怎地，那从邻居家借来的老黄牛总是往我身上靠，这样犁铧锄就会锄倒棉花苗，大哥自然大声地责备过来。
待我用力推开牛头时，那牛的前蹄竟然踩到了我的右脚。心爱的鞋子被踩坏不说，脚后跟已是破皮淌血。我痛得大哭，顺便蹲了下去。原本指望大哥的同情和爱怜，没成想，他大吼一声：“这么大了，连牛都不会牵？干什么吃的！”
随后，“啪”的一声，长鞭在我头顶炸开！于是，我来不及哭，迅速站了起来，继续牵着牛鼻子前进。那被牛踩掉了的鞋也不知去了哪里，地头休息时，我小声嘟囔：“我要上学！”
“好，收拾回家。”大哥答应得很爽快。第二天就把我送进了学校。
多少年之后，兄弟俩谈及此事。年及花甲的大哥说：当时，就巴望你说这句话呢！
听后，我已泪流满面！
现在想来，逃学的这段经历，是我后来能参加高考并顺利考上大学的潜在动力！
三
那年月，高中生活是艰苦的。正如路遥《平凡的世界》里描述的那样，吃饭就咸菜是常态，咸菜丝里有点肉儿的同学，那是生活富裕的家庭了。
大多数同学都是从家里捎来煎饼或地瓜，用包袱包了，派值日生把整班同学的饭送到伙房里去蒸馏。下课后，值日生再把馏热的干粮从伙房里抬回来。
我们都拿着煎饼或地瓜，坐在各自的课桌前，就着咸辣菜疙瘩，香喷喷地吃起来。嚼在嘴里的煎饼是干燥的，需要喝着白开水才能把它送下喉咙去。当时，并不觉得难以下咽，更不讲究营养，吃得肚子八成饱就很满足了。
宿舍是三间屋的大通铺，全班的男生挤在一起，下面铺了草褥子。同学一个挨着一个，很紧凑。冬天挤在一起暖和，可夏天就不舒服了。睡觉前的集体拉灯入睡成了难题。入睡前免不了要说话，你一言，我一语的，没完没了。正说到热闹处，班主任或值班老师窗外客气地咳嗽一声，大家便逐渐入静睡去。后来，胆子大了，讨论热烈，伴随“犟汉子驴”似的不断争吵。咳嗽是听不见了，老师就大声地吼过来。洪亮的男高音越过窗子，在床铺的上空回响。于是，瞬间鸦雀无声，不一会儿，都呼呼睡去。
冬日里夜长，暖和的草褥子底下，给老鼠创造了舒适的生活条件。晴天时，拿草褥子出去晒太阳，会发现一窝一窝的小老鼠在草里蠕动。它们见了人也不害怕，倒像是人打扰了它们的正常生活似的，瞪着贼眉鼠眼就盯着我们看。直看得大家心里发毛。
胆大的同学拿块树枝，大声吆喝着，其他人跟在后面壮胆，好不容易才把它们请出去。这时，有个同学说话了：“怪不得，我的耳朵少了一块呢，原来是昨晚被耗子咬了去了。”他说得煞有介事。另一个同学接口说：“是呢，昨晚，梦里就有一队老鼠，齐步走在我的脸上呢。好像还喊着号子，一二一……”于是，大家就笑着、闹着走出宿舍，奔向了教室。
高二下半年，就把高中的全部课程基本学完了。这是关键年，晚自习任务重了，辛苦勤快的年轻老师会过来辅导。老师们恨不得拿水管子把知识灌进我们的脑子里去似的。可瞌睡虫十点多钟就来打扰我们，昏昏入睡的样子，老师也无奈。我和同桌就约定，看到对方打盹，就拧他的大腿。疼痛刺激下再坚持听下去。后来，拧也不管用，上下眼皮直打架，哈欠不断，一个跟着一个学，老师心痛地赶我们快散学睡觉。
高考临近了。学校组织开家长会。校长特别会说：“这是决定孩子终生命运的时候了，他们都是大学苗子，稍加努力，极有希望。但营养要跟上，家里好吃的多往这儿送，帮不上别的忙，至少要吃得饱、吃得好。老师有信心，家长更要支持！”
一通话，说得家长个个心里热乎乎的。都暗自发誓：砸锅卖铁，也要豁出去供养好学生！
就这样，大哥回去跟娘说了，去县城跟上班的二姐说了，大家自然很高兴。
于是不久，二姐骑着自行车，奔了四十多里地，给我送来了麦乳精，留下来五块钱。自此，每顿饭可以不只喝白开水了。一碗麦乳精，甜甜的，香喷喷。第一次品尝到这般美味，如醉如痴，精神振奋，上起课来自然劲头十足。
五块钱买成了菜票，一个月时间，每天中午可以吃碗大白菜。把铁碗递给伙房师傅，看快舀完第二勺时，忙不迭地抬头盯着师傅的脸，微微一笑，献媚似地说：“老师，多舀点儿汤。”师傅好像看出自己的馋，就大大方方地加了一勺，偶尔带上那么一片儿肥肉。那白白嫩嫩的肥肉啊，含在嘴里真舍不得咽下，慢慢地嚼来嚼去，仔细品尝过年才有的肉香。那感觉，几十年后的今天想来，舌底下还是余味无穷呢！
大哥来了，带着一包小米给存上，换出饭票来，早上可以喝碗小米稀饭。小米粥泡煎饼，是另一番美味。含在嘴里的煎饼，再也不必散散地难以下咽了，它黏黏的、滑滑的，入口即化的样子，伴随着直望鼻孔里钻的小米香，吃在肚里，舒舒服服。温润柔和的感觉，让那份爱，那份暖，慢慢地把能量补进了身体和大脑。后来，我常想，一米八的大个子，就是那时候窜起来的吧。
离高考越来越近，回家的时候少了，娘就把好吃的找赶集的同村人捎过来，每次都带上几个大鹅蛋。娘怕煮熟了留不多长时间会坏，就把它腌制成咸蛋。那咸只是淡淡的，蛋白很嫩，蛋黄略微有点硬，有时咬一口，会流出香喷喷的油来。就着吃饭，格外顺口、下饭。直到现在，每次见到饭桌上那椭圆形的白白胖胖的大鹅蛋，总能想起老娘似乎还在老家草垛边下，不时东瞅西瞧地寻找鹅蛋。寻不着时，她就一只手去握着大白鹅的长脖子，另一只手在它屁股底下摸索着……要是下蛋了，就再去石磨后、墙旮旯、草堆里搜寻，直到找着为止。然后，抓把玉米粒子，撒到鹅食槽里，或从草垛上撕下把嫩草给鹅吃。那鹅也昂起头来，对着主人，“嘎……嘎……”叫着，很懂事的样子。
多少年以后，同学们聚会时，饭桌上来鹅蛋，有人还说：“现在都说鹅蛋营养价值更高，看来是对的。建军高考前顿顿吃鹅蛋，所以才顺利考上了大学。我们没捞着吃，所以没有当年考上……”
虽说是笑谈，可高考的成绩里边，谁敢说不包含母亲的期盼、关爱、呵护？
高考将至，老师最紧张。为了多考上几个学生，老师们都下了军令状，每个老师包靠几个学生。我是幸运的，感觉所有老师都在关注我。数学王老师，比我大不了几岁，就像兄长一样时刻关心着我。他那严谨的教学态度和严肃的外表下，总有一颗仁慈、善良、热情的好心肠。有时把我叫到他的单身宿舍，嘘寒问暖，解决学习之外的困难，甚至拿出自己的菜票让我用。在那物质困乏的年代，这极为珍贵和感动！语文陈老师，我是他的课代表，又是老乡，初中教过我，对我充满了期待。英语孟老师，化学钟老师，还有物理，政治……各科老师，都卯足了劲地给我指导、鼓励、关心。如果说人生需要贵人相助的话，那我想，我人生贵人最多的时候就是高考前的日子。那令人难忘的紧张、努力，尤其老师的忘我陪伴和内心的热切期待，给我留下的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我的老师们，用他们的言传身教，给我知识的同时，教我做人：真诚、善良、乐观、正直、敬业。这使我终生受益！
四
那年月，大学招生人数很有限，不是所有高中毕业生都能参加高考。资源限制，每个中学都是分配名额，所有毕业生得先参加初选，胜出者才有资格参加国家正式考试。
我们那所中学，当年二百多学生，只选出来三十人去参加高考。我是幸运的，可我的多数同学被拒之门外，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
那年高考，进考场前每个人的脸上都凝聚着庄重和严肃的神态。紧张、恐惧、期待、木讷、茫然……总之都是懵懵懂懂的样子。
当年，男生多数都穿着蓝色的裤子，月白色的薄衬衫，没有统一的校服。各家经济情况不一样，好点的穿着的确良蓝布褂子算是高级的了，衣服几乎都在瘦弱的身体上打着咣当。参加高考的女生很少，多数蓝布裤子，上衣或粉红、或浅蓝，和现在比，单调得很。她们瘦弱的身材略显丰满，不仔细去看，跟男生差不太多。
大热天，口渴是自然的。老师嘱咐还是少喝水，免得考场上小便浪费时间。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流，拿手背擦一下，红扑扑的腮上就添了几抹湿湿的印痕。知了在白杨树的枝丫间聒噪地大声叫着，一点儿不嫌累。风偶尔吹在脸上，感觉到的还是阵阵燥热。刚进考场，拉开一段距离的课桌，把每个人都隔得远远的，心里顿感紧张起来。
坐好不一会儿，哨声响过，监考老师在工作人员监督下，仔细打开贴有封条的试卷袋子。一阵微小的骚动，卷子被分发到每个考生手里。除了宣布考场纪律外，只能听到“唰唰”的拿放试卷声。
再次的吹哨声响起，便宣布开始正式答卷。寂静的考场里，马上听到笔在纸上划拉的写字声。很快，精力集中在考题上，便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考场上，印象最深的是数学。像平日作业一样，平心静气，认真应对。很快进入正常状态，心跳不止的紧张心情就放松下来，感觉试卷上每道题仿佛都做过。这样，越做越轻松。边做题边庆幸自己有个高明的老师，怎么就把高考题猜得这么准呢？不知不觉，时间到了。很从容地答完交卷。那次高考分数，满分120，我竟然得了123分。后来才知道，10分附加题得了5分。正式的卷子丢了2分。我想，这次算是给老师争了脸。
五
夏日炎炎，蝉声嘹亮。高考毕业后，我跟随哥嫂置身在绿油油的棉花地里。捉虫、打叉……空旷的原野让人产生无限遐想。考试的分数，总在脑海里一遍遍地数算，算来算去，总觉得有些遗憾和不服。要是再重新考一次，那个题目一定会正确，不过，即使这样，考场发挥也算满意……这样想着，自信和后悔交替，梦想和现实争斗，不知不觉，已被兄嫂落在了后面。
一日，得到录取通知书。大哥半信半疑，我却感觉在情理之中，好像又实出意外，如做梦一般。确定无疑后，大哥跟娘报了喜，就赶忙骑上自行车去县城给青岛的大姐发电报了。临走，反复叮嘱娘和嫂子，千万不要让我随便外出，只准在家呆着。那意思是重点保护，上学之前，不能出任何意外。那喜悦的样子，比自己考上大学还幸福！
现在，高考几乎成为我们每位年轻人必须经历的一段人生历程。让我们从懵懂走向成熟。使我们的人生更丰富，更有意味。在涉世之初，品尝奋斗和汗水，竞争和提高，团结和感恩的甜美果实。除此之外，时过境迁，在获得知识储备和专业深造的同时，怎能不感激这新的时代。
在这伟大的新时代，安静的生活环境中，给每个人提供了更多的选择，更广的舞台。哪里都有为实现我们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需要的岗位和任务！让我们扬帆起航，抢抓机遇，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
（作者系诸城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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