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泮政
有的人、有的事、有的书是长久占据着我的心灵的。上世纪80年代初,我赶石埠子集,在新华书店里买下一本《高山下的花环》作品集,一通忘食狂读,心潮久久起伏不已。从此,我记住了小说中的人物梁三喜、赵蒙生、小北京、梁大娘和雷神爷,也记住了作家李存葆。朋友们闻之借书,我一再嘱咐,看完后必须完璧归赵。其后,谢晋导演的同名电影《高山下的花环》将一场战争的社会和人物表达得淋漓尽致,更是将作家李存葆的声名推至巅峰。数十年过往,以一部军事文学享誉文坛的李存葆转型致力于大历史文化散文创作。我仰慕先生独立于文坛的散文。新时期以来,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张爱玲等闲适派散文重新风靡,许多作家学者都加入到记游怀旧、吟咏风月的性灵散文大军之中。而他却独辟蹊径,以军人的情怀,将一颗忧国忧民的拳拳之心投入到文化大散文的写作之中———《我为捕蛇者说》《永难凋谢的罂粟花》《沂蒙匪事》《祖槐》《渐行渐远的滋味》《呼伦贝尔记忆》等散文名篇层出不穷,成为当代最为著名的大散文景观,令人叹为观止!
一直没有间断关注和拜读李存葆的作品。但要零距离接触这位文学大家,也就是偶尔想想的一种奢望。机会还是终于来了。己亥年12月14日,应邀参加诸城市地方文化研究学会主办的山水人文散文集《龙城遐想》发行座谈会,《龙城遐想》正是李存葆以诸城恐龙化石为探源,揭示人类文明史与环境自然生态和谐相处严峻课题的散文名篇。此前,该作品经大型文学杂志《十月》发表后,好评如潮。那么,这次座谈会,李存葆先生来不来?座谈会之前,我询问了《龙城遐想》散文作品集主编、原潍坊市文联副主席韩钟亮,“来,一定来。”得到确切消息之后,我倍感激动。
头戴一顶农村中老年常见的长舌盖帽子,身穿一件普通的夹克上衣,略显皱巴的内衣和凌乱的扣子,活脱脱的一个稍显邋遢的普通农村老头形象,这是李存葆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既然是作品出版发行座谈会,文学作品的交流自然是重头戏。而他当然就是这次座谈会的主角。当地的本土作家也巴不得聆听这位名家对文学创作的理解、诠释和表达。他刚一开口,我差点笑出声来。他那一口地道的土话,竟然比我们当地人还地道,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气氛瞬间活跃于会堂。是啊,李存葆是五莲人,五莲与诸城挨墒种地,自古往来相亲,血脉相连。他说,自己本来也是诸城人,是老爷爷辈迁往五莲的。他以一口地道和蔼的邻家大叔腔调谈文学、谈创作、谈作家的责任和担当。我倾心静听,生怕落漏任何一个音节、一个词语、一个文学的火花。
李存葆主要谈散文,他向与会的本土作者谈了他的散文观。他认为,最终印证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伟大是她的文化。文化是人类心灵之树上结出的圣果。一个民族的文化是这个民族心智果实的长期积累,而最能让骚人墨客思绪恣意飞驰的是散文。中国是散文的国度,散文是中国文学的母亲。无论是记、传、书、礼、柬,还是疏、论、序、跋、碑,先人都留下了震古烁今的散文名篇。《老庄》是散文,《史记》是散文,《论语》是散文,《孟子》是散文。散文情感的触角可谓无所不包,无所不亲。散文文本抒写,上可以九天揽月,下可以五洋捉鳖,大可以拥抱三山五岳,小可以描摹泪珠一颗。散文写作,应追求语言的亮度,哲学的深度和情感的浓度。当然,散文应该是非虚构的,但散文也应有文学的想象。李存葆以质朴睿智的语言娓娓道来,不时停下交流解答提问者的文学阅读、故事构思、散文创作上的种种困惑。
文艺创作者要有艺术敬畏。李存葆说,作家首先应是人道主义者。诸城山水人文散文集《龙城遐想》编选的文章,以关注环境为主题,倡导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文内涵丰富。而头篇作品《龙城遐想》正是李存葆出于作家的责任和担当,为社会、为现代人开具的拯救心灵的一剂良方。他谈到了写这篇散文的初衷。当今世界上之所以有那么多恐龙专家,去痴迷地破译恐龙消亡的缘由,是因为他们隐隐感到,人类正面临着类似于恐龙灭亡时的一些前兆。如果人类仍执迷不悟,仍像现在这样无节制地虐待自然,破坏生态,人类的文明史还能再延续多长时间,这是一个越来越严峻的问题。当我们经济发展和生态失衡形成恶性互动的时候,恢复生态环境,就变得比国人切齿痛恨的权力腐败更加难以治理。“人之外任何生命的毁灭,不仅是兽的悲哀,更是人的悲剧。”李存葆那关注环境自然、具有人文情怀的智慧大义之言,令人振聋发聩。
在当代的散文大家之中,余秋雨的散文珠玉落盘,极具江南气韵,李存葆的散文则汪洋恣肆,恰如铁马雄关。他的创作理念融入了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的军人气质,因而,数十年来,他的大历史散文仍然具备了“花环”下的风骨品格。他以深厚的历史文化为坐标,在散文的世界里开疆拓土,忧思中不乏希望,凝重里不乏壮美。激情澎湃,活力四射。正如评论家王干认为:“李存葆的大散文不只是在长度上的拓展,而是激情、知识、意境全方位的‘扩容’……尤其是他散文骨子里的壮美,是当代文学的稀有金属。”这也是李存葆作品长久洗涤我心灵的原因。
一场座谈会,几乎就是一堂让人醍醐灌顶的文学课。因为难得一见,我也是有备而来。主要是想请他给我计划出版的散文集《野有蔓草》惠书题签。联系早与先生见过面的超然台管理处主任乔云峰,巧的是,他受诗人柳笛委托,也想请其为《春芽儿童文学》题词。休息间隙,李存葆去了下榻室抽烟,我约云峰敲门而入。云峰将我介绍给他,并介绍了民刊《春芽儿童文学》,我也趁机简要说明了自己的散文创作,同时将想请先生题词的愿望和盘托出,没承想他一口答应。回到会议室,与会者争相请他题字、合影。他亦乐此不疲,逐一满足了所有人的愿望。我将早已预备好的一叠白纸递给他,他告诉我,你那书名我得回去(北京)用毛笔写,再给寄来。我匆忙将30年前买的那本《高山下的花环》递上,请其签名留念。望着那本纸页发黄的书,他略作沉思了三五秒钟,便在扉页上郑重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与李存葆先生的一面之缘,其实我对获取题词也不抱多大希望,毕竟已到古稀之年,毕竟构思创作和社会活动繁多,打扰先生我也于心不忍。散会的路上,我对云峰说,是不是应该带点土特产什么的。云峰笑语,不用吧。你没听说县级市选用他的稿子,他一概不收润笔费。实诚地道得很。十几天后,韩钟亮老师电话问我,说李存葆找他核实我的散文作品集名字,我一阵欣喜,有戏!庚子年春节之前,董云龙老师电话告知,一帧“野有蔓草”的书法条幅寄来,同时寄来的还有给《春芽儿童文学》的题词:“童心是作家生发想象力的源泉。”
名人总该有名人的架子,这是普通人对名人一贯的思维定势。李存葆曾是中国作协副主席,解放军艺术学院副院长,少将军衔,加之大量的优秀文学作品传播,可谓名满天下,“架子”应该够大了吧?零距离接触后才知道,哪有什么名人架子!他的架子是衣着朴素满脸洋溢着和蔼笑容的农民的“架子”,是嘴含烟斗憨厚的邻家大叔的“架子”,是高天厚土里长出的一棵骨骼硬朗的槐树的“架子”。范仲淹在其散文名篇《严先生祠堂记》中赞美严子陵:“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借用来赞颂李存葆先生的高风亮节,我想他应该是当之无愧的。
(作者系山东省作协会员,诸城市作协副主席)